葉聖陶
對人傲慢的看自己必特別貴重。對人傲慢的又一定遺棄別人。別人怎樣他都不在意,但他自己非滿足意欲不可的。不顧別人而自己非滿足意欲不可的就是極端的自私者。
“這樣的東西,怎麼能吃的!”
“這樣的材料,這樣的裁剪,這樣的料理,怎麼能穿的!”
“這樣的地方,既……又……怎麼住得來!”
聽這類話,立刻會想起這人是懂得衛生的法子的,非惟懂得,而且能夠“躬行”。衛生當然是好事,誰都該表示讚同。何況他不滿意的隻是東西,材料,裁剪,料理,地方等等,並沒有牽動誰的一根毫毛,似乎人總不應對他起反感。
反省是一麵瑩澈的鏡子,它可以照見心情上的玷汙,即使這些玷汙隻有蒼蠅腳那麼細。說這類話的人且莫問別人會不會起反感,先自反省一下吧。
當這類話脫口而出的時候,未必懷著平和的心情吧。心情不平和,可以想見發出的是怎麼一種聲調。而且,目光,口腔,鼻子,從鼻孔畫到口角的條紋,也必改了平時的模樣。這心情,這聲調,這模樣便配合成十足傲慢的氣概。
傲慢必有所對。這難道對於東西等等而傲慢麼?如果是的,東西等等原無所知,倒也沒有什麼,雖然傲慢總教人不大愉快。
但是,這實在不是對東西等等而傲慢。所謂“怎麼能……”者,不是不論什麼人“怎麼能……”乃是“我怎麼能……”也。須要注意,這裏省略了一個“我”字,“我怎麼能……”的反麵,不用說了,自然是“他們能……”他們配……他們活該……”那末,到底是對誰?不是對“我”以外的人而傲慢麼?
對人傲慢的看自己必特別貴重。就是這極短的幾句話裏,已經表現出說話的是個絲毫不肯遷就的古怪的寶貝。他不想他所說“怎麼能……”的,別人正在那裏吃,正在那裏穿,正在那裏住。人總是個人,為什麼人家能而他偏“怎麼能……”?難道就因為他已經懂得衛生的法子麼?他更不想他所說“怎麼能……”的,還有人求之而不得,正在想“怎麼能得到這個”呢。
對人傲慢的又一定遺棄別人。別人怎樣他都不在意,但他自己非滿足意欲不可的。“自私”為什麼算是不好,要徹底講,恐怕很難。
姑且馬虎一點說,那末,人間是人的集合,“自私”會把這集合分散,所以在人情上覺得它不好。不幸得很,不顧別人而自己非滿足意欲不可的就是極端的自私者。
這樣一想,這裏頭罅漏實在不少,雖然說話時並不預備有這些罅漏。可是,懂得衛生法子這一點點是好的,因為知道了生活的方法如何是更好。
不過生活是普遍於人間的,知道了生活方法如何是更好,在不很帶自私氣味的人就會想“得把這更好的普遍於人間才是”。於是來了種種的謀劃,種種的努力。至於他自己,更不用擔以外的心。更好的果真普遍了,會單把他一個除外麼?
所以,知道更好的生活方法,吐出“怎麼能……”一類的惡劣語,表示意欲非滿足不可,滿足了便沾沾自喜,露出暴發戶似的亮光光的臉,這樣的人雖然生活得很好,決不是可以感服的。在滿麵菜色的群眾裏吃養料充富的食品,在衣衫襤褸的群眾裏穿適合身體的衣服,羞恥也就屬於這個人了,群眾是泰然毫無愧怍的,雖然他們不免貧窮或愚蠢。
人間如真有所謂英雄,真有所謂偉大的人物,那必定是隨時考查人間的生活,隨時堅強地喊“人間怎麼能……”而且隨時在謀劃在努力的。
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作
作者簡介
葉聖陶(1894—1988),原名葉紹鈞,字秉臣,江蘇蘇州人,著名作家、教育家、編輯家、文學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解放後,曾擔任出版總署副署長、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教育部副部長。他將一生投注於新聞出版事業,編輯了很多著名的雜誌和報紙。
【心香一瓣】
人有兩種照鏡子的方法:一是麵對真實的鏡子,照見身上的汙點;一是每日反思,照見自己內心某些不好的念頭。
“怎麼能……”這樣的話,我們每個人都說過,那語氣肯定是抱怨。可是我們未必就想到,這句話往往暴露了自己的傲慢,暴露了對別人的責備。照作者的說法,更是暴露了我們的自私。
與其抱怨,不如行動,把該改變的地方改變過來,也許社會進步就在你的小小行動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