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深度批評(3)(2 / 3)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地域內部的景觀。仍以北京為例,在它的大街小巷中活躍著形形色色的詩人群體,他們寄生於各種體製:民間的、官方的、學院的、亦官亦商的、資本與企業主的;身份則上至官員,下至打工者,有小企業主、記者、書商、製片人、IT行業從業者、行為藝術家、冒牌學者、草根畫家、行僧或食素者、無業遊民、甚至痞子混混,他們構成了一個為本雅明所描述過的“遊蕩者階層”。這個階層也除非是在今日的北京,在過去,或是別的任何一個城市,都很難想象他們會獲得基本的生存條件,但在這個城市裏他們卻能夠被養活,並且找到自己的生存快樂與發跡之途。在北京的大大小小的朗誦會與各種各樣的詩歌“活動”中,他們稱兄道弟,推杯換盞,交錯構成無數個小圈子,也很快分化甚至反目成仇。也因為這樣一個環境,北京成為了眾多詩歌民刊、詩歌組織的溫床。在這裏活躍著《詩參考》《詩江湖》《第三條道路》《新詩代》《新詩界》《卡丘主義》《小雜誌》《物》《紅色玩具》等等比較固定的民刊,也有很難數計的以公開出版的方式麵世的同人書刊;就經濟力量來說,北京也通常有著外省很難匹敵的投資者,以中坤集團為例,其2006年開始承諾給北京大學新詩研究所、中國詩歌學會、詩人唐曉渡等主持的帕米爾研究院各投資一千萬元,這樣的投入堪稱迄今為止的中國之最。雖然據說投資並未完全兌現,但至少在帕米爾研究院的名義下,“中坤國際詩歌獎”已經舉行了兩屆,其影響也堪稱嚴肅和巨大。這類活動中所具有的學術含量也是外省很難匹敵的。即使是在上海那樣有經濟力量的城市裏,也很難想象會有一位企業家把巨額的資金投向詩歌事業。

但在另一個經濟發達、有“世界工廠”之稱的地區廣東,卻迎來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詩歌繁盛時期。那裏資金雄厚,流動人口非常多,但多數是底層人物或是兩極分化的人群。但正是在這裏,在世紀之初會聚了眾多的詩歌寫作者,僅以2005年、2007年由廣東官方召開的一、二兩屆“廣東詩歌節”為例,出席的本地詩人就多達200餘人。有人甚至用“詩歌大省”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其詩人之多,出產作品數量之巨。在這裏僅有影響的詩歌民刊,就有《詩歌與人》《行吟詩人》《趕路詩刊》《思想者》《今朝》《詩歌現場》《女子詩報》《低詩歌年鑒》《中西詩歌》《打工詩人》(報紙)等十多家,還有影響廣泛的最早提出“打工文學”概念的各種詩歌選本。這些民刊有的因為獲得了或官或商的支持,印裝多體麵豪華。迄今為止我確很難解釋,為什麼在這個人們想象中文化的不毛之地竟出現了不可遏止的詩歌熱流?資金的雄厚固然是文化滋育的一個基礎,但社會生活的豐富奇特似乎才是真正的原因。在這塊“改革開放的熱土”上,確乎發生了太多的故事,積聚了太多的社會心理,有太多的血淚和秘密,有太多不吐不快的人心塊壘。從鄭小瓊的詩歌裏,我們便可以看見這一縮影:在鐵一般冰冷的流水線上,在鐵一般貧困而無助的生涯中,有千千萬萬個命運如同鐵釘的、經受著鍛造與鏽蝕的卑微生命,他們忍受著鐵一般的生存法則,經曆著機器一樣枯燥疲累的人生,但他(她)們的內心也燃燒著鐵的痛楚與追問,積聚著鐵的悲涼與呐喊,鐵的頑強與奮爭。正是在這裏,在鄭小瓊的詩歌裏,我們看到了工業時代中國底層人群的精神影像與生命創傷,以及以“鐵”為經典符號的“時代的新美學”。

顯然,是在一塊人們想象中最近乎“不可能”的地方,出現了社會倫理與詩歌精神中的呐喊,在那塊財富迅速積累,江河嚴重汙染的地方,在那塊外國的工廠與資本家榨取了中國底層廉價勞動力的剩餘價值、並創造了一個時代的GDP神話,幫助中國成為了世界最大的美元儲備國的地方,出現了這個奇特的詩歌景觀:眾多的打工者和剛剛脫離打工身份的、出於責任的或者僅僅是跟風的、各色身份的寫作者,他們共同書寫了當代中國未必是藝術質量最高、但卻無疑是最具有現實感和最具良知呼喚力的詩歌。這應當是“當代中國民間詩歌地理”這一命題中最富有啟示性與傳奇色彩的景觀。它本身也構成了一種“地域美學”——在這塊土地上,顯然中產階級的感傷與自戀,花花草草的輕薄與調侃,還有普泛意義上的“南方的才情”,以及北京這樣的中心城市的後現代體驗,以及“高端”的美學譜係與文化背景等等,都是與之不可同日而語的。

但問題也不能極端化和一概而論,事實上即便在最為遙遠的邊地,也有著對等級意義上的“高端詩歌思維”的追求。在眾多民間詩刊中,比如黑龍江的《剃須刀》《東北亞》,四川的《非非》《存在》,福建的《新死亡詩派》,還有地理不斷遷移的《太陽》《女子詩報》,還有浙江的《北回歸線》,廣東的《今朝》等等,也都體現著對於普遍的和形而上學意義上的詩歌經驗及其美學的訴求。另外,在上海,也活躍著與這城市的文化特色相匹配的詩歌群落,如我多次提到過的《活塞》就堪稱是與廣東式的“工業時代美學”相區別的另一種符號,它的充滿死亡與幽靈氣息的、對時代進行全景與哲學式批判的思想特色,以及它形同波德萊爾和布勒東式的現代主義混合體的美學特征,也都獨屬於上海而不是其他地方,它的風格與上世紀30年代的“新感覺派”,與戴望舒、徐遲等人創立的“現代派”詩歌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