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深度批評(3)(1 / 3)

在上世紀90年代末還發生了另一場重大的詩歌事件,就是“盤峰詩會”中出現的“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的分立。其實在今天看來,其中的觀念之爭也許並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民間還是知識分子,其最初身份都是對照於“權力詩壇”而存在的,他們在90年代的寫作都具有“知識分子性”,而存在的方式也都曾是“民間”的。換句話說,他們原本就是一體的,隻是美學趣味和文體風格上有微妙的差異。但隨著權力詩壇的趨於弱化,在他們兩者之間又產生了新的“權力之爭”。很顯然,身居京城的“知識分子詩人”是90年代詩歌參與國際化進程的最大獲益者,在政治與文化緊張關係逐漸緩和之後,原有的異端身份隨之淡化乃至消失了,而海外漢學對中國當代詩歌的研究與翻譯的興盛,則使許多身處文化便利與開放前沿之地北京的詩人,一變而成為了聲名遠播的“國際詩人”。這樣,身居外省、幾乎與身處京畿的詩人同時成名的那些,便成了相對“被遺忘”的一群。這種巨大的不平衡使他們不得不通過刻意放大與前者的差異,誇大同“本土”、“傳統”、“民間”、“現實”等等場域的關係來擴展其合法意義,並且進而實現對知識分子寫作的身份矛盾——即所謂“國內流亡詩人”的說法,以及寫作的“不及物性”的批評,以爭取在經典化和國際化過程中的自身利益。

確實,“民間寫作”的這一訴求部分地得到了實現,在盤峰論爭及其餘波中,民間一派成為了獲益者,並且因為對於精英詩壇新的權力格局的打破,而為“中間代”、“70後”、“80後”以及“網絡寫作”一代的粉墨登場創造了條件。借著網絡新傳媒的蔓延,還有千禧年新世紀的節日狂歡氛圍,中國的詩壇終於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多元局麵。

四 當代詩歌的“地域性意識形態”特征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筆者對“當代中國民間詩歌地理”的描述,近乎於使用了一個傳統的“時間敘事”,這幾乎也是沒辦法的事,任何社會科學的命題都是曆史的命題,不可能在完全取消時間因素的條件下完成一個曆史敘述。我們所需要做的,一是盡可能地展開曆史過程中的空間因素及其豐富性;二是在建構曆史的邏輯與整體性時,盡量避免使用時間意義上的簡單價值判斷。很顯然,當代中國詩歌的曆史確有這樣一個趨向,即它的民間特性、地理文化差異性處在一個“漸趨豐富”的過程中,而這一點也十分符合“進步論”的曆史邏輯,這也是一個客觀事實。但這一過程中的空間豐富性,我們也確未能充分展開,因此,下麵我要對於當代民間詩歌的地理屬性作一些簡要的分析。

首先是“地域性意識形態”的差異。如同蘇賈在《後現代地理學》中所闡述的,城市所構成的權力中心支配著一個時代的文化,而另一些居於邊緣地帶的地區則要努力衝破這種權威。上世紀90年代後期以來,“外省”與“民間”這類詞語的日益顯豁即與此有關。“外省”一詞本無本土含義,是翻譯文學中關於“巴黎”的對應物的一個特殊符號,它幾乎是“鄉村”或“郊區”的同義語,但隨著2000年一份民刊《外省》(河南詩人簡單創辦)的出現,這一詞語在當代詩歌中漸漸被確立了其與“京城”相對的意義。盤峰詩會之後的數年間,看起來是“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兩種觀念之間的對立,其實就是在這一旗號下“外省詩人”與“京城詩人”之間的分野。因此,“民間”立場及其表達方式——“說人話”的“口語”,還有“本土”的經驗內容,便成為與“不說人話”的“雅語”,還有非本土的外來經驗,以及現實的不及物狀態的內容之間構成了對立的一種形式,並因此具有了另一種“道德優勢”。這其實便是生成了一種新的意識形態力量,它結合了中國久遠的革命民粹主義傳統,與日益發育的大眾意識形態,確立了自己在新語境中的身份與角色,以及價值與位置。

相比之下,“京城”原來由權力層級結構與官方意識形態、還有來自國際漢學的跨國影響、甚至“全球化”的總體文化邏輯所賦予的混合優勢,在世紀之交似乎突然喪失了合法性。在延遷多日的論爭中,知識分子詩人群體似乎顯得有些無心戀戰,其聲言“獻給無限的少數人”的詩歌理想也顯得略帶悲情。然而這個群體在事實上仍然據有“國際化”的優勢,以西川、王家新、歐陽江河、翟永明等為例,他們在新世紀之後仍是經典化程度最高的詩人,並且日益享有國際性的聲譽,每年有大量時間是在歐美與世界各地巡遊和訪問,這仍然是“外省”詩人們徒有豔羨而無力相比的。如今,兩個事實上邊界已日益含混的陣營,是以這樣一種奇怪的交錯與膠著的方式存在著。其中“民間”一派的領軍人物於堅、韓東和伊沙等,也都有機會被譯介和頻繁出訪,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已經“國際化”了,但是兩相比較,他們的“待遇”還是不同:北京的“知識分子詩人”仍然擁有另一種不可動搖的“等級優勢”——即全球性的詩歌知識以及文化背景賦予了他們的作品以“更高級”的闡釋空間與可能,所謂龐德、史蒂文斯之於西川,裏爾克、納博科夫之於歐陽江河,米沃什、帕斯捷爾納克和布羅茨基之於王家新,普拉斯之於翟永明……人們似乎習慣於在一個世界性國際化的詩歌譜係中詮釋他們,賦予他們以一種類比的優勢;而“外省”詩人便大約隻能依據“本土”、“現實”等“地方性知識”來闡釋其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