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巴別塔(3)(3 / 3)

尼娜:這種語言,你正在創造它,而同時它也在創造你自身?

阿多尼斯:的確如此。

尼娜:對你來說,語言占據著一個怎樣的位置?這個位置隨時間而變化嗎?你是否感到比以前更需要它?是你駕馭它,還是它逃離你?

阿多尼斯:這取決於人們與自身的那種關係。由於我的身份總是變動不居,我有一種雙重的感覺。一方麵,這種身份必須贏得它的空間,另一方麵,為了贏得它的位置,它又需要時間。時間變得比地域更為重要。正是這個原因,我與時間有著一種悲劇的關係,因為我感到我非常需要時間,而我卻所剩不多……為此,我無法工作的那些日子,我會感覺我遺失了許多自己……隨著年齡增長,你會覺得你不再有時間去說你需要說出的東西。這種感覺是可怕的,尤其當你有許多東西要說,並且你對主旨極為了解。有時我感到,我越是往前,我做的就越少,我覺得我沒有做所有我本該做的事情。所有這些,在我身上激起了一種悲劇的感覺。

尼娜:寫詩這個事實,真正給你帶來了什麼?

阿多尼斯:我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我說了詩歌讓我認知自己,並且更好地認知我身邊的世界,尤其是,詩歌讓我更好地經曆我的生命。

尼娜:詩歌是你選擇的領域,還是因為受到了你父親對阿拉伯古代詩歌的熱愛的影響(開始時是承受,然後你也熱愛了)?

阿多尼斯:我出身在一個有利於遇到詩歌的環境。我父親本人也是詩人,是他教給我詩歌。我就出生在詩歌裏,我是被詩歌捏造的。但我已經遠離那種最初的(詩歌)形式。而這種形式也已經變化,演變成一種嶄新的形式,完全不同了……

尼娜:就是說一開始它就是你自己的?

阿多尼斯:我與過去的我不再有任何關係。我的詩歌完全變了。

尼娜:所以說一開始它就是你自己的,這很明顯。

阿多尼斯:是的,就像我的誕生……

尼娜:人們怎麼知道寫得好或壞?你怎麼知道你寫的是好的,奇特的或新穎的?這是人們從自身能感覺到的,還是別人讓他們感覺到的?

阿多尼斯:首先,有外部因素。他者,通過他的反應,他的讀詩方式,給予你你所寫的東西的重要性和價值。這是說,我同樣認為,詩人們和創造者才是自己的真正參照,是他們的最好的法官。因為他們屬於同一個背景。當你寫出一首詩,有意無意地,你會把它與用同一種語言寫作的詩人作比較。幸虧這種比較,你能知道你寫的是否與眾不同,你是否寫出了新東西……所以我想,唯一可能的法官是詩人自己。如果他真誠,他是他自己的第一個批評者。

尼娜:我相信對每一個創造者都是如此。

阿多尼斯:誰都沒法比創造者對自己的作品理解得更好。

尼娜:你認為需要別人的鼓勵嗎?你同一些朋友討論你的詩作和你的新想法嗎?同誰?讓自己的新想法與別人相碰撞,這重要嗎?或者最好讓新想法成熟並寫到紙上?

阿多尼斯:以前,我有習慣,在發表之前把詩作念給一些朋友聽。但現在不了。我說出我想說的,不再返回。

尼娜:那在什麼情況下,藝術家們,不論傾向如何,需要公眾或專家們的批評目光?

阿多尼斯:就我而言,公眾沒有意義。公眾的概念是一個神話,如今,這個詞有著某種本質上是商業化的回響。公眾,是一大群人,彼此各不相同。因此,你取悅公眾,也就是你把你作品的“公共的”特點置於“獨有的”特點之上。而我關心的,是個體,個人,讀者。從另一種角度講,人們並非為了被閱讀而寫作,人們甚至不是為了自我表達而寫作,我反對這一觀點。因為你無法表達你之所是,但你寫作,你創造,是為了更好地認知自己,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也為了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

尼娜:為了在世界上有所行動,為了在社會中有所行動?

阿多尼斯:現在,如果人們在作品中有所行動,並且欣賞作品,這挺好。如果人們不欣賞作品,我也沒有任何問題。很多藝術家、作家,他們為公眾寫作,但我不。

尼娜:你歸屬於怎樣的本質?

阿多尼斯:寫作。我重申:假如我不寫作,我感覺我並不存在。因為寫作,我發現我是誰,我學會發現自己,並且揭示自己……然後它讓我認知他者,當然還有世界。我感到我的整個生命是一場持久的發現的運動。這種運動讓人感覺到他存在,他參與世界的創造及其變化……人們用詩歌說出的東西,也能用其他的創造形式說出藝術、哲學等等。

注:題目係譯者另加。這些談話片段譯自《與我父親阿多尼斯對談》一書(尼娜,法國瑟伊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