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司機不予理會,羅卿卿一把抓住車門把手。車門還沒打開,便被坐在身邊的少年一伸手抓回座位。
少年的手指細長白暫,卻充滿力量,讓她怎麼掙紮也不能掙脫。
巨大的悲傷凝聚成一股無名怒火,不顧後果前因,她朝那隻手狠狠咬下去……
一股血的腥惡氣息,突然,澆滅了她的瘋狂。
愕然著,她抬起頭,那隻手,竟然依舊抓在她的胳膊上,紋絲未動。而,少年的臉上也沒有一絲動容,依舊是冷淡而漠然,那眼神,看著自己的血從自己的手背上滲出來,宛然,蕭瑟冬日,幽幽看著一朵寒梅破雪而出。
看了眼羅卿卿的一臉淚水和一臉驚愕,南天明的眼底、流出一絲鄙夷、和淡淡的憐憫。他別過頭,看著車窗外,車輪碾過路麵、揚起塵土,使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更加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一個衰老不堪的老婦抱著裹在繈褓裏的孫兒,像是丟了行李,或是跟親人走散了。跌坐在路邊,一邊摸著老淚,一邊乞討著吃食。
南天明道:“看看他們。你已經夠幸運。”
羅卿卿一陣啞然。這時,嚴副官遞過來一包餅幹:“小姐,先填填肚子吧。”
她立刻對少年道:“打開窗子。”
南天明搖下車窗,羅卿卿欠起身子,奮力把餅幹扔向道邊的老婦人。可是,老婦人已被車甩在後麵很遠,餅幹未落地,馬上被別的難民搶了去。
南天明的嘴角泄下一絲冷笑:“一包餅幹能救得了誰?”
“你……”自小接觸的都是廟子裏來來去去的善男信女,羅卿卿從沒見過這麼冷酷無情的人,忍不住反唇相譏,“一包餅幹是不算什麼。可是,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南天明懶得跟小女孩計較,沒再說話,讓身體深深陷進椅背,看著車窗外匆匆掠過的亂世紅塵,一種很懶散的姿勢,眼底卻聚攏起逐漸濃重的悲哀。
羅卿卿蜷縮在後車座上,眼淚不知流了多少,卻沒人理會她的悲傷。跟母親突然分別的痛苦讓內心一陣、一陣抽搐,渾身上下,一陣、一陣打著寒戰。
槍聲先是在城東大作,然後□□南也加倍地響了起來。接著東北方向炮聲隆隆,城南槍聲更加密集。城裏城外火光衝天而起。逃難的人群更加混亂,喧囂聲,哭叫聲都混在了一起。一架英式偵察機呼嘯著駛過頭頂,難民立刻象被捅破的馬蜂窩大亂起來。
汽車拐入鄉間小道。莊稼地裏跌跌撞撞跑出個血人,背上扛著把大刀,白刃都被鮮血染紅,看起來是個突圍出來的士兵。士兵跑出幾步,跌倒在路當中。道路狹窄,司機猶豫了片刻,拿不準停車還是直衝過去,南天明道:“停車。”南天明跳下車,把傷兵扶到後車座上。“水……水……”傷兵囁嚅著。南天明給他灌了幾口水。待傷兵緩過氣來,南天明問道:“南苑軍營的?”聽到這句話,羅卿卿心裏猛地抽緊,記著東風哥說他在南苑軍營參加軍訓團。士兵點了點頭。南天明又問道:“那邊怎麼樣?”“我們腹背受敵,敵人太多。我們一個班衝出來,就剩下我。”
這時,天上又飛過兩架轟炸機。嚴明海吩咐司機道:“要去躲躲了。”
把汽車開進莊稼地,藏好。幾個人下了車,走進村邊的農戶。一進門,看到院子裏站著幾個穿軍裝的人,軍容不整,狼狽不堪,顯見也是剛突圍出來的官兵。
“東風哥!”羅卿卿突然衝過去,一把抱住一個滿身是血的人,號啕大哭起來。
瞿東風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卿卿,也激動地一把摟緊她。
“東風哥……疼嗎?”羅卿卿哭著,摸著瞿東風的戎裝,立刻粘了滿手的血。
“不礙事。大都是敵人的血。”
“中隊長!”剛才被南天明救到車上的士兵,掙紮到瞿東風麵前,立正行了個軍禮。即刻體力不支,“撲通”跌跪到地上。一麵艱難地喘氣,一麵把槍支,大刀,子彈和手榴彈擺到地上,示意他沒有丟失一件武器。
“好!好樣的!”瞿東風放開卿卿,走到士兵麵前,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
“轟隆”一聲炸響。頭頂上盤旋的飛機扔下炸彈。抬頭,天空又多了好幾架飛機,開始對村莊低空掃射。子彈擊得屋頂磚瓦四處橫飛。
“快!”瞿東風抓住卿卿的胳膊,一腳踢開地窖的蓋門,他把她打橫一抱,跳進去。
把卿卿放在地窖裏,瞿東風回身攀上木梯。
羅卿卿從地上滾起來,抱住踩在梯子上的軍靴:“東風哥,不走!”
“中隊長!”外麵響起士兵的呼喊。
瞿東風低頭,深深回看了一眼卿卿:“要活著。”說罷,牙關一咬,腿上使了把力,踹開抱住軍靴的手,噔噔攀上梯子。
地窖上麵又跳進幾個人。
“東風哥——東風哥——”羅卿卿抓住梯子,也想攀上去。身後被人一把抱住腰,硬扯了回來。羅卿卿在南天明懷裏哭喊掙紮。南天明緊繃住臉,喝斥道:“沒聽到,他要你活著嗎!”
南天明的一聲喝斥讓幾近瘋狂的羅卿卿突然安靜下來。她蜷縮在地上,渾身發抖,兩隻大眼睛象失了神,木呆呆的。隻有嘴唇翕張,仍然不停地念著“東風哥……東風哥……”
南天明側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姑娘,看她的樣子是嚇壞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糖果,放到手帕中央,遞給她。
她一眼不看他手裏的糖果,空洞的大眼睛裏忽然滾出兩顆淚珠子,盯著空蕩蕩的梯子,固執地念著:東風哥。
南天明收回糖果,搖了搖頭:“桀驁不馴的小貓。”
四年後。
幾番征伐混戰,炮火烽煙裏略微現出一點兒安定的端倪。
金陵作為一國首都,雖然總統府建得堂皇華麗,而總統換屆猶如走馬,四年換了七屆。國家實際的權力分別落在四大集團軍手裏。
四大集團軍之中,以華北瞿家軍的勢力範圍最廣。隻是瞿東風的父親瞿正樸是個極端民族主義者,又加之四年前在平京城跟洋人拚過一場惡戰,致使瞿家軍成為四個集團軍裏唯一不依靠外國人支持的軍隊。固然長了中國人的誌氣,隻是沒有洋槍洋炮洋技術的支持,也大大消減了瞿家軍的實力。
較之幾代人雄踞華北的瞿家軍,羅臣剛帶領的東南集團軍是後起之秀,雖然人數不眾,地域不廣,但是一麵有西洋人的暗地支持,一麵跟金陵政府努力交好,扶植新總統,便隱隱帶出挾天子已令諸侯的走勢。
金陵的春天,便在這片波譎雲詭、龍爭虎鬥裏,悄然而至。
坐落在金陵鳳凰台不遠處的羅府,表麵上象戒備森嚴的堡壘,實際上卻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藝術精品。雕飾精美的大理石牆麵,花園裏隨處可見的西歐神話的雕像,讓人不由錯覺好像置身在正流行著複古思潮的羅馬街頭。然而,房舍和庭院透著的那種和諧文溫之美,又讓人不禁聯想起江南園林的優雅。
初春的午後,牆內牆外都是雨後的鵝黃新綠。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丘比特站在花園的噴泉上,揮著手裏小箭,似乎想射中噴泉反射出的七彩光影。
陽光帶著鳥鳴、透過白色紗簾,投進一室明媚。窗後,是一張比初春陽光更明媚的少女的臉。
羅卿卿捋了捋被窗外微風吹亂的短發,從金胎琺琅盒裏捏出一顆果糖。慢慢剝去湖藍色的糖紙,驀然間,覺得好像剝去一層歲月,露出藏在往昔深處的那一點甜。
甜,對她用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四年裏,她是羅府裏的金枝玉葉,隻要她想,自然能嚐遍大江南北,甚至世界各地的糖果,可是,有一種固執,就是在心裏生根發芽,長成藤蔓,好像剪不斷、理還亂似的。就是那麼固執地堅持,所有嚐過的糖果,都沒有當年、瞿東風從福怡樓糖果鋪買給她的那顆甜。
記得,廟裏的師傅說過,時間是水,往事是茶,再刻骨銘心也會被歲月衝淡的。
可是,難道四年的時間還不算長?有些事為什麼總也衝不淡,揮不去。
比如,她對那顆糖果的喜愛,四年之後,還是固執如初。
比如,南天明手背上的傷,四年之後還是不能恢複如初,讓她一看到那道疤痕,就想起他們初見時,她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原來小饞貓躲在這裏偷吃糖果。”房門口傳來南天明的聲音,雖然他說著戲謔的話,口氣卻很溫文。
羅卿卿轉過頭,看到南天明抄著手、斜倚在門口,臉上戴著化妝舞會的麵具。麵具是一張畸形扭曲的臉,是南天明讓她照著法國小說裏、那個醜陋的敲鍾人的樣子畫的。
看著戴著麵具的南天明,羅卿卿忍不住一笑:“戴著這麼醜的臉,今天的舞會,你這位白馬王子總不會被各界名媛圍攻了吧。”
南天明走到畫板前,抄起畫筆,蘸起銀白色,在敲鍾人的麵孔點了一大滴“眼淚”。然後站在鏡子麵前,對著鏡子裏滑稽又悲傷的麵具、用西文念出英國劇作家的詩句:
“俊俏的浪子,為什麼把你那份
美的遺產在你自己身上耗盡?”
羅卿卿抬起眼:“你好象決定了什麼?”
南天明輕描淡寫地回答:“出洋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