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洋……學什麼?”

“軍事理論。”

羅卿卿實在想象不出一身藝術家氣質的南天明如何表情肅穆地研讀軍事。她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道:“浪子要會回頭了。南伯伯一定很高興。”

南天明側過頭,看著坐在窗台上的少女在花磚地麵投下的光影,隔了一會兒,問道:“想跟我一起去嗎?”

南天明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羅卿卿努力看著他的臉,奢望他把麵具拿下來,讓她看清他此時此刻真實的表情。可是,轉即、她便放棄了這種想法。收回目光,看著窗外的流光。

夕陽開始漸漸聚攏,濃烈如火的色彩渲染著倦鳥歸巢的天空。

她沉默不語,有意回避著南天明的問題。

想起,昨天晚飯桌上,父親跟繼母提及南家有跟羅家聯姻的打算。

繼母施馨蘭朝她和靜雅一笑,道:“南家老爺子剛當上總統,就想跟咱們家聯姻,你們倆真是富貴命啊。看天明平時跟你們倆都挺要好的,不知道他喜歡誰呢?”

羅靜雅臉上立刻泛起緋紅,放下刀叉:“媽媽,您都說得人家不好意思了。我是羅家寄養的,又沒姐姐漂亮,天明當然看上的是姐姐。”

施馨蘭忙道:“我們可從來沒把你當成寄養的。你這孩子,又乖巧,又貼心,還這麼謙虛懂事。我們疼你還來不及呢。”

一頓晚飯,她一句話沒說。

晚飯後,照例在西廳彈鋼琴。

靜雅湊過來,欣賞了一曲以之後,拍手讚歎道:“怎麼姐姐學琴比我晚得多,彈得倒比我好得多呢?”

她道:“在我這裏,彈琴就是彈琴。”

“在我這裏呢?”靜雅問道。

“是淑女名媛的一種風雅。”

靜雅被說得一怔:“姐姐在諷刺我?”

“不是。隻是我們看事情有些不同罷了。就像,跟南家的聯姻。在你看來是值得欣慶的好事。而我看來,隻是幾顆棋子,任人擺布罷了。”

“可是……天明那麼完美,那麼多女孩子喜歡他。難道姐姐一點都不心動?”

麵對靜雅的試探,她不想回答,早知道靜雅暗戀天明,所以這種試探是看似無心,也是暗含敵意。

指尖劃過琴鍵,一首流行在上流社交舞會上的“美麗的童話”,倏然、轉成一曲“送別”。

琴聲悠悠,和窗外暮色暗暗融到一處,窗外的夜來香還沒到花季,卻有一種馥鬱的芬芳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彌散開來。

記憶深處----

那個雨天,她背著藍花粗布書包,徘徊在廟門口,遲遲不敢進門。雨水已經滲透衣服,春寒冷雨裏,她不住打著哆嗦。書包裏折著一張沒得滿分的國文試卷。這是媽媽不允許的成績。她害怕被責罵,更害怕看媽媽失望的眼神。媽媽總說,她活著的唯一盼頭,就是盼她的女兒能成才,給她爭口氣。

可是,她已經盡了全力,還是沒能拿到媽媽想要的成績。淚水湧出眼眶,聽到廟門裏似乎響起媽媽的腳步,她慌忙掉頭,飛跑出胡同。

無處可去,不知道為什麼,腳步就朝那棟平生見過的最華麗的宅院走去。那是東風哥的家。泠姨曾邀請她們母女去做過客。可是媽媽從來不許她主動找東風哥玩,說他們家門檻太高,不是她想去就能進去的。

東風哥哥。她悄悄瑟縮在街道對麵的銀杏樹下,看著大宅院的黑色鐵門,心裏一遍一遍呼喚,期待著奇跡的出現。

然而,奇跡並沒有如期出現。一直等到天色漸黑,還是沒能看到東風哥哥的身影。時間一晚,她更害怕回家被媽媽責罵,更希望能等到瞿東風帶她回家。媽媽一向能給東風哥哥麵子的。

夜色沉下來,心也跟著沉到穀底,慌張害怕給了她一股無名的勇氣,她毅然衝過街道,衝到大宅子門前,抓住大鐵門的柵欄,拚上所有力氣,大喊:“東風哥哥——”

那個被雨水淋透、不敢回家的小女孩,終於因為站在鐵門外一聲大喊,如願以償地站在了瞿東風麵前。

“卿卿?怎麼回事?”

“我……”她正要回答,胃裏忽然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呼道,“我肚子疼。”

瞿東風二話不說,抱起她就叫司機去醫院。

車後座上,瞿東風脫下外衣,把她裹起來。存著體溫的外衣很快把她暖了過來,胃痛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透過車窗,正看到花市大街上的福怡樓糖果鋪。她咽了口吐沫,道:“東風哥哥,你喜歡吃糖果嗎?”

“你肚子不疼了?”

“不疼了。”

瞿東風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哪是肚子疼,是肚子饞啦。”

她覺得臉呼啦一下熱到了耳根兒,連忙辯解:“是肚子疼。剛才真的疼得厲害。”

“好啦。我知道。走,哥哥給你買糖去。”

為了表示她真是肚子疼,而不是為饞嘴找借口,雖然東風哥哥給她各式各樣買了一大包糖果,她就是堅持隻要了一顆。

她記得那是一顆西洋奶糖,牛奶的甜香化在嘴裏,把她一晚上集聚在心裏的害怕苦惱、都一股腦兒化了個幹淨。

回去的路上,雨也晴了。不知誰家的院子裏,送出梔子花濃濃的香氣。花香沾在衣上。晚風吹拂過發梢。心便不知不覺起了微醺的感覺。

羅卿卿的目光久久注視著夕陽。看著半天的絢爛漸漸的濃烈,又,漸漸的黯淡。心中暗自思忖:為什麼會如此流連?那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春天的晚上。

南天明走到窗前,順著卿卿的眼神看向斜陽,斜陽的下麵是鳳凰台坐落的山峰。

“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嗯?”他問。

“什麼?”

“你明明聽到了。”南天明微翹起一邊嘴角,露出一貫的玩事不恭。然後,轉過頭來,麵具後麵的眼神,一慣的淡漠裏參雜進一分不經意的溫柔。

可是,羅卿卿似乎並沒有察覺到那分溫柔,隻用同樣淡漠的口吻答道:“你的問題太難,我答不了。”

“為什麼?”

沉默了好一會兒。

羅卿卿轉過頭,直視著南天明,道:“因為,我在你眼裏看不到火焰。”

“火焰?”南天明略微有些吃驚,然後輕輕一笑,“你須要看到火焰嗎?火焰又能熔化你嗎?你這個固執的孩子,就知道把自己關在自己築的城堡裏,浪費所有人給你的愛。”

你……羅卿卿被南天明的話狠狠刺痛了一下。可是,一時間竟無話反駁。是的,這四年裏,她作為父親唯一的親生女兒,羅府的大小姐,金陵城真正的公主,誰敢對她說一個“不”字?誰不是想盡千方百計討她歡喜?可是,她又在乎過誰?關心過誰?即便是父親,也被她拒絕在千裏之外。因為直到如今她還是不能原諒他對母親的拋棄。

這四年裏,想來,也隻有南天明一個人從來不捧她、慣她、寵溺她。永遠跟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淡淡蔑視著她的驕傲。

在心裏重重歎了口氣,羅卿卿微微昂起下巴。除了擺出大小姐的高傲,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麼姿態來填補內心的空洞:“既然南家大公子這麼厭惡我的固執,就請以後不用再來我這裏造訪了,省得浪費你的感情,也浪費我的時間。”

麵對羅大小姐的逐客令,南天明單臂在胸前一彎,優雅地行了個告別禮。

南天明的彬彬有禮,幾乎讓羅卿卿有一種衝動,想衝上去,扯下他的麵具,看看他的臉是不是也象他的動作一樣優雅從容,毫無眷戀。

可是,她終是按捺下了自己的衝動,靜靜地坐在窗台上,看著南天明離開,看著靜雅從樓梯口走過來,挽住天明的胳膊,雙雙走向樓下的化妝舞會。

靜雅穿了一件純白色的洋裝,背後裝了一對翅膀,長長的燙發上頂著一圈金色光環,和化裝成“敲鍾人”的南天明走在一起,就好像純潔的天使挽著醜陋的魔鬼。

然而,人心的真相如果真象麵具一樣坦白,這世界就會簡單很多。

羅卿卿掩上房門,扣上鎖,把舞會的歡歌笑語擋在門外。

靜靜環顧著自己的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極盡著精致和華美。聽府裏的仆人說,這間屋子的裝潢擺設是照著西洋博物館裏、哪位中世紀公主住過的房間設計的。

她走到鏡子前,看著裏麵的自己——玲瓏有致的身體包裹在一襲暖紅色的鍛麵洋裝裏,洋溢著歐式複古的風情。鑲嵌在袖口裙擺上的一小串紫紅色荷葉邊,則在典雅上平添著少女的甜美,再配上那張孩子氣的臉——自己又是什麼,博物館裏的娃娃?

不。她不要做博物館裏的娃娃。所以她拒絕留起本來十分鍾愛的長發,拒絕嬌聲嗲氣的講話,拒絕因為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用嬌氣膽小來引人憐愛。她不要做娃娃,尤其是博物館裏的娃娃——隻能供人觀賞,任人擺動。沒有活氣,沒有激情,沒有……家。

家?

羅府不就是家嗎?可是,為什麼每次午夜夢回,淚濕枕巾的時候,都是因為夢到了遙遠的平京城,那條胡同,那方小廟,那間廂房,還有媽媽,廟裏的師傅,泠姨,和東風哥哥……

平京,到底有多遠?為什麼又這樣貼近?

正當羅卿卿兀自問著這個問題。羅府裏竟從平京城裏、遠道而來了兩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