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春節前後,崎島國軍向金陵分三路發起進攻。四日之後,崎島國軍隊突破佳定、泰傖一線的設防,向金陵外圍陣地發起瘋狂的攻擊。

在陸地攻擊的同時,金陵東郊的上空也展開激烈的空戰。雙方的飛機象黑壓壓的鳥群一樣在天空交織盤旋,射擊的槍聲,曆曆可聞。

汽車穿過幾條曲曲折折的窄巷子,來到老江口。汽車停在下關渡口。

瞿東風走下汽車,把已經掙紮到精疲力竭的卿卿抱出汽車。

寒冷的江麵上,一艘英國渡輪徐徐駛來。船身在江麵上劃過一道長長的白線。

離別也在內心裏劃出長長的傷口。他的腳步不自覺放慢了些。她就勢抓住碼頭的欄杆,死死地抓牢。他不得不停住腳步:“卿卿,我跟說了多少遍,這不是任性的時候,你必須走。”

“我沒有任性。恰恰相反,我清醒地知道我必須留下來。”

“你難道不知道金陵有多危險?”

她反問:“為什麼你不一起逃走?”

“我是總指揮,當然不能臨陣脫逃。”

“可是我是婦女抗戰聯合會的主席,這是你親自任命的。如果我第一個逃走,那些姐妹們怎麼辦!既然你很清楚主官逃走會影響軍隊士氣。難道那些冒死留在金陵參加抵抗的女子們,她們不需要女界的領袖為之鼓舞勇氣嗎!”

瞿東風一時有些語塞。片刻的僵持裏,江邊的寒風象小刀一樣割在人的臉上。他摘下手套,用溫熱的手掌捧住她的臉:“金陵女界的領袖並非隻有你一個人,你不必想那麼多。你隻要知道你是一個妻子,一個孩子的母親。現在,你的丈夫很擔心,不想你和孩子有任何危險,你難道不能體諒?”

“我知道你擔心我們……”她握住他的手,默默地感受了片刻他掌心裏的溫暖,然後,將他的手緩緩拿開。她轉過頭,望著浪濤滾滾的江流,凜冽的江風把她的長發吹得肆意地飛揚起來,“風,是你讓我知道現實不是理想國。讓我逐漸明白,我應該坦然接受現實裏諸多的殘酷,把屬於自己的責任擔當起來……你和我誰都明白,我們不是一對普通的小百姓,我們的責任不隻是擔負一個家庭。現實就是如此。你有跟敵人血戰到底的決心。我也有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她的目光從江麵轉向他,“風,請讓我跟你站成一個高度,成就我們的驕傲。好嗎?”

他抬起手,撥開遮到她麵前的頭發,看著她的眼睛,深深地看了良久。

江風很大,大得耳朵裏隻能聽到呼呼的風聲和汽笛的長鳴。

靜靜站在江邊的兩個人,終於轉過身,朝碼頭外走去。兩個緊靠在一起、並肩而行的身影被冬日的陽光拉得很長、很長。

另外一輛汽車在江邊碼頭緩緩停住。

南天明沒有馬上推開車門,而是掏出一隻紅色錦匣遞給靜雅。

靜雅打開錦盒,裏麵放著一枚戒指,四顆小鑽石簇在一起,好像一片幸運草。

南天明道:“本來不該這麼早送給你。大戰在即,人命難測,所以現在就拿給你了。我怕如果我出了事……”

“不要說這樣的話!”靜雅脫口製止,聲音急促,聽上去有些尖利。

南天明點了點頭。

靜雅拿起戒指,仔細地打量,陽光透窗而入,鑽石在陽光的照應下散發出一種令人眩惑的光亮,幾乎讓人在一霎那間錯覺世間有永恒的存在:“你告訴我西洋的男子送女子戒指,是求婚的表示。你送我這個戒指,是為了什麼?”

“同樣的表示。”

“你……”她轉頭看著他。他神色沉靜,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他也看向她,他的眼睛裏就象裝著大海水,有一種很寬闊、很深厚的力量,好像能把人一下子包容起來。這多天,隻要她看到這雙眼神,她的心就會定然很多,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也仿佛減緩了許多。

南天明道:“你不用現在答複我什麼。如果這場戰爭結束,我還能活著見到你,到那時候,你再做決定吧。我現在向你表示此意,是希望你能了解,即便章礫不在了,象你這樣美麗可愛的女子,會有很多男子象我一樣喜愛你。你的未來還會有很多幸福。”

靜雅輕輕蓋上錦匣,嘴角微微翹起,這些天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謝謝你,天明。可是這個禮物我不能收。”

南天明看向她。靜雅也看向他。南天明第一次感到靜雅看他的眼神跟以往有所不同,以往的靜雅多是羞澀的、給人楚楚可憐的感覺。這時候靜雅的眼中卻有一種讓他陌生的光亮。

“天明,我知道你是一個處處為別人著想,肯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人。你這麼做是想讓我振作起來。可是,你並不真正愛我,實在不必用這種同情的方式來拯救我。”

“靜雅……”

靜雅深深吸了一口氣,淚水還是忍不住湧上眼眶:“你不用再騙我。我是戀愛過的人,我知道一個男子真心喜歡你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她抹掉流下來的眼淚,笑了笑,“你真的不用為我擔心,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靜雅了。我跟姐姐學了很多東西,我參加了婦女聯合會,也向別的姐妹學了很多,我已經知道該怎樣靠自己活著,堅強的活著。”

南天明深深看了一眼靜雅。這時的靜雅在他眼裏異常的可愛,那是一種值得他尊敬的可愛。時事造英雄,時事同樣可以改變每一個人。他沒有想到,在不知不覺間,靜雅竟然已經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轉變。這就象看到一隻蝴蝶經過長久的自縛,終於破蛹而出。看到靜雅的變化,他內心也生起一種嶄新的希望。他忽然想,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也許哪一天他真的會愛上這隻美麗的“蝴蝶”。

可惜,那些追尋一個女孩子的熱情已經在往昔的迷夢裏燃燒殆盡。國難當頭,他毋寧把全部的生命和熱情、燃燒成殺身成仁的勇氣。他深刻地明白,所謂“生死之際要看得破,破則不懼。”——心中有一份對感情的眷戀,就會多出一份對死亡的恐懼。這個時刻,他不會讓自己被任何情愫羈絆。

“姐姐?”靜雅看到從碼頭走回來的卿卿和瞿東風。靜雅推開車門,迎上去,“姐姐,你還沒有上船。”

“我不走了。”

靜雅大吃一驚:“不走了?”

遠郊傳來炮火的轟鳴,遠處的天空上一架冒著黑煙的飛機向地麵墜落下去。羅卿卿下意識握住瞿東風的手:“這個時候,我想我應該留下來。”

靜雅立刻道:“姐姐不走,我也不走。”

“靜雅,不要說孩子話。你跟我情況不一樣。你在金陵沒有牽掛,母親她們還在平京等著你呢。”

靜雅看了眼卿卿和瞿東風握在一起的手:“我知道姐姐有所牽掛。可是,在靜雅的心裏,姐姐也是我的牽掛啊。姐姐懷著身孕都敢留下來,我為什麼不能在這時候給國家做些貢獻?我可以參加醫護隊,我知道我能做很多事。

看著真心懇求的靜雅,宛然看到在瞿東風麵前的自己,羅卿卿不得不點了頭。她緊緊握住靜雅的手:“好妹妹。爸爸在天有靈,一定會為他的女兒感到驕傲。”

三日之後,崎島國軍隊衝破金陵外圍陣地,集中步、炮、空協同的威力向金陵各城門展開猛烈的進攻。

南天明走進瞿東風的臨時指揮部:“瞿司令,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能否給我一支小部隊,我想參加守衛戰。”

瞿東風沒有馬上回答,沉吟了片刻,道:“古語說:文死諫;武死戰。作為外交官,南先生是難得的人才。但是作為軍人,南先生從未帶兵打過仗,恐怕不太合適。”

南天明事先也預料過瞿東風會有這種答複,瞿東風的這個理由可能是真實原因,也可能是對他還缺少足夠的信任,他便不再強求:“既然瞿司令說文臣死諫,那麼在下對滬城之役正有些想法,不知道瞿司令可有興趣聽一聽?”

“請講。”

“當初瞿司令駐守晉安城,僅以一個軍的力量打敗十倍於己的對手,令天下英雄無不折服,也令在下心生敬重。”

瞿東風看著金陵的地形沙盤,催促道:“南先生到底想說什麼,盡請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