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明於是單刀直入道:“可是,我在滬城之役,卻沒有看到瞿司令當年那份血戰成仁的決心!”
瞿東風一愕,抬起頭,瞪視著南天明。
南天明繼續道:“滬城一戰,如果要取勝,就該跟敵人拚個你死我活,血戰到底。如果想自保,就該提前撤退,保存住實力。可惜,實際的結果卻是:既沒有血戰到底,也沒能從容撤退。恕在下直言,我實在不敢相信如此拖泥帶水的一場仗,居然出自瞿司令的指揮!”
瞿東風豁然站起身:“如果人人皆可當事後諸葛亮,我能比你分析得更漂亮!”
南天明不卑不亢、直視著瞿東風:“好,那就請容我這個事後諸葛再多說幾句。以我看來,當年晉安之戰,瞿司令心無牽掛,壯士一去不複還,滿腔俱是誓死一搏之勇氣。現在滬城之戰,瞿司令心中已有牽掛。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縱然親赴前線,對生死已少了一份看破的膽氣。”
“夠了。我現在要的是行之有效的軍事計劃,不需要旁人酸文假醋、跟我談論什麼膽氣。”瞿東風擺了擺手,示意南天明可以出去了。
南天明走後,瞿東風坐在沙盤旁邊、沉默了很久。一抬眼,透過朱紅色的雕窗、正看到夕陽低垂天際,紅得像血,也象大片的石榴花。炮火在城牆周圍炸響,城頭的天空上幾乎能看到縷縷硝煙。於是,他想到晉安城那場仗,他中彈倒下去,以為自己死了——大片的猩紅色,卿卿帶著石榴花朝他跑過來——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那個小丫頭在他心裏的分量。
他悠悠歎了口氣,不得不承認,南天明的確點到了他內心的軟肋。當時在晉安城他敢以死相拚,正是因為他對卿卿的感情還沒有十分濃厚,而他在政治上的地位也急需那場仗得以扶搖直上;現在他大權在握,對卿卿更是已經愛入骨子裏。江山美人雙得,是上蒼對他的眷顧,但、也因此讓他對死亡生出前所未有的畏懼。他簡直不敢想象,艱苦經營得來的一切、就那樣,雙手一撒,頃刻成空。
經過一晝夜的激戰,敵軍幾次炸破城牆、竄入城內,又被金陵守軍奮力打回去、修好被轟毀的城牆缺口。戰鬥繼續到翌日正午,雨花台的關口再也支持不住了……
“報告司令!”守衛士兵在門口稟告,“總統府警衛隊派來一名士兵,要求見司令。”
瞿東風道:“什麼事。”
“來人說是南天明派他來的。”
“讓他進來。”
總統府警衛隊士兵走進來,立正行了個軍禮:“報告司令,南次長已帶領總統府警衛隊全體官兵,赴雨花台增援。”
“什麼!”瞿東風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警衛隊就那麼三四百人,他去送死?”
士兵遞上一封信:“南次長讓我轉交給您。”
瞿東風展開信件,上麵隻有一行字:
——功名之際要看得淡,淡則不求;生死之際要看得破,破則不懼。不求不懼,則無往而非樂。
信紙在瞿東風的手心裏、被狠狠揉成一團:“他果然去送死。”
瞿東風心裏明白,當初和崎島國人談判、南天明背負了賣國軟弱的罵名。現在南天明這樣做,是想以死求仁,向天下人表明抗戰愛國的決心。“傳我的命令。”他叫來通訊員,“從我的近衛隊調撥五百人,增援雨花台,統一聽從南天明指揮。”
雖然時值冬日,聖母堂改建的戰時醫院裏仍然顯得悶熱,到處彌漫著血腥、排泄物、汗臭的味道。金陵保衛戰一打響,這所距離陣地較近的臨時醫院便收容了大量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醫院很快人滿為患,傷病員超過了它能容納的幾倍數量。羅卿卿前來慰問傷員,看到醫院人手極度短缺,立刻召集起一些女界的誌願者前來增援,自己也留下來幫忙,整日不離醫院和病房。
“快!快!”走廊裏匆匆抬過一副擔架。
不知道為什麼,正經過走廊的羅卿卿突然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擔架旁邊、一個滿臉血汙的戰士對醫護人員哭喊道:“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活南次長啊!”
南次長?南天明!一刹那,她隻覺渾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似的。想跑上去看看,身體卻僵住了,動彈不得。更有一種恐懼讓她不敢上前,懼怕看到殘忍的真相。
擔架被抬進手術室。小戰士撲通跪在門外,抱住頭、嗚嗚哭泣起來。
“你的長官是……南天明?”
小戰士聽到背後有人問他,回頭,看到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在總統府執勤時,他見過羅卿卿,隻是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不敢確認,結巴著道:“瞿……夫人?”
羅卿卿點了點。
“是。我們長官是南天明。瞿夫人您要讓他們救救我們長官!”
“你們長官傷的嚴重嗎?”
小戰士的眼淚又淌下來:“南次長說他已經不行了。他要我們繼續戰鬥,不要管他。是我硬把他從陣地上背下來的。”
羅卿卿倒退了一步:“怎麼會這樣!”
小戰士抽著鼻子道:“敵人太厲害,八十八師孫師長從城牆爬進城裏,想渡江逃跑。南次長去勸他繼續打。孫師長倒是被勸回去了,可是,南次長在回來的道上,正遇到轟炸機掃射,就中了槍……”小戰士說到這裏,已泣不成聲。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羅卿卿反複地自語,心裏空落落地發著冷,冷得渾身不住地發抖。她看看小戰士,又看看手術室,又看向窗外。心慌意亂,目光根本找不到安定下來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要為天明做些事,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留住他的生命。可是。她又能做什麼?又能拿什麼跟死神對抗?
她的目光終於牢牢地定在窗外的天空上。她一向不願相信天地鬼神,這一刻,卻忍不住向蒼天默默祈禱起來。
就在醫生給南天明做手術的時候。又有兩名重傷員被抬到手術室外,等候手術。
手術室的門被打開。
小戰士奔向醫生:“大夫,我們長官他怎麼樣?”
醫生沒有立刻回答,表情有些沉重。羅卿卿立刻走上去,道:“請盡全力搶救這位傷員。他是我的好友。”
醫生道:“瞿夫人,每位傷員我們都盡全力搶救。隻是,現在缺少必須的醫藥,設備也太簡陋。這位傷員傷勢非常嚴重,以現有的條件我實在無能為力。如果能夠馬上轉送大醫院,也許會有一線生機。”
“那就立刻轉院。”羅卿卿道。
醫生滿臉難色:“現在根本沒有運送傷員的車子。”
“用我的車。我去護送。”
“不行啊,瞿夫人。瞿司令特意命令我們務必保證您的安全。汽車開在路上,正是敵機轟炸的目標,您怎能去冒這個風險!”
醫生還要再勸止,護士走上來,想說什麼,又礙於醫生在跟羅卿卿說話、沒敢開口。
羅卿卿猜到護士是來提醒該做下麵的手術了,她不能耽誤其他傷員的搶救,隻好對醫生道:“你放心去做手術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醫生進手術室後,羅卿卿立刻命人把南天明抬上自己的專車。她坐進後車座,讓天明的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她一手拿著輸液的吊瓶,吩咐司機道:“去金陵醫院,要快。”
小戰士手疾眼快地鑽進汽車:“瞿夫人,讓我照顧南次長吧。路上不安全……”
羅卿卿打斷道:“沒有時間多說,快開車!”
就在羅卿卿的專車冒險開往金陵醫院的時候,敵人的偵察機發現了這所掩蔽在樹林中的臨時醫院。不多時,三架轟炸機呼嘯而來,成噸成噸的炸彈入雨落下。小教堂轟然倒塌,周圍的樹林變成一片火海……
南天明躺在後車座上,他睜不開眼,卻看到滿眼烈火,鮮血,滾落的頭顱,燒焦的屍體……經過漫長的痛苦折磨,恍惚之間,他好像脫離了滿身腥血的肉體。遠處,一道巨大的光柱從天而降,那樣柔和安詳。光柱要把他帶往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沒有利益紛爭,物欲橫流;也沒有英雄兒女,恩怨仇情。隻有無盡的平靜,長久的欣然。他想,那樣的世界是他想去的地方。他朝光柱慢慢走去,慢慢走去,隻是,腳步很沉,很重,心裏好像仍有一絲羈絆,斬不斷,理還亂,擾擾紅塵,自己到底在留戀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