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卿卿和靜雅回到病房,看到崔炯明等在房間裏。
崔炯明急忙上前兩步:“夫人。您身體怎麼樣?”
“我很好。”羅卿卿笑道,又撫摸著腹部,“孩子也沒事。”
崔炯明大鬆了口氣:“得知夫人在金陵醫院。司令一定要我親眼看看夫人的情況。夫人一切安好,司令總可以放心了。”
“他好嗎?”
“司令也很好。”
“真想見見他。”羅卿卿一時有些失神,脫口道。
崔炯明道:“敵人雖已潰敗,司令需要部署阻擊計劃。恐怕很難抽出時間來探望夫人。”
羅卿卿笑了下:“是我一時犯糊塗,你不要把我的話告訴他。讓他安心前線的事。不要掛記我。”
“是。”崔炯明道,“我這就給指揮部去電話。報告夫人的情況。”
崔炯明走出病房,沒過多久,就折了回來。站在門口,向走廊一指:“夫人——夫人,您看,誰來了。”
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院長陪同著一個人快步走了進來。
羅卿卿向門外看去,看到走到門口的東風。
看到瞿東風,病房裏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小護士驚得“啊”了一聲,急忙捂住嘴巴。副官趕緊起身立正、朝司令敬了個禮。坐在床邊的靜雅也站起來,把床邊的位置騰給瞿東風。
“卿卿。”瞿東風幾步走到病床前,單膝跪倒,一把握住卿卿的手。
她看著他,他胡子拉碴的,眼裏衝著血絲,渾身都是煙草、汗、硝煙和血腥的味道。她想對他說話,可是心裏疼得厲害,怕一張口,就要哭出來。
院長帶著醫生護士知趣的離開病房,崔炯明向副官和侍衛們遞了個眼色,所有人都退守到門外。靜雅最後一個離開,回頭看了眼姐姐和瞿東風。她無聲地歎了口氣,揩掉臉上的淚珠,然後,笑著、把房門輕輕的掩了上。
“卿……”滾燙的狂喜和愛意,帶著苦涼的滋味、從他胸口擠上他的喉頭,擠得他渾身顫抖。他再也說不出話,隻能把她冰涼的手捧在唇邊,用力地吻著。
她笑著,哭著,任憑他不停地親吻。終於感到他手心裏的溫暖,她苦捱了許久的內心總算真正地放鬆下來。鬆弛的神智化成零零碎碎的彩色夢境,她一時間幾乎分不清真實還是虛幻:“風,我在路上看到你了。”
“嗯?”
“你站在雪地裏,對我和孩子說:‘站起來。’我聽了你的話,就真地站了起來。我是你的妻,我不會給你丟臉,不會倒下去。”
他把她擁進懷裏,她的話在他心裏激起強烈的感覺,刺得他心口都發疼了:“我不是站在雪地裏,是在你心裏。”
她也摟住他,隔著戎裝,撫摸著他的脊背:“是……是在我心裏。”她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牽到她隆起的肚子上,“你也在他心裏,我知道他好想爸爸。”
他抱住她的腰,隔著妻子的身體吻著裏麵的孩子。她也撫著裏麵的孩子:“他好堅強,真的好堅強……”
他笑道:“好樣的,不愧是我的孩子。”他又頓住,笑看著她,“象我的卿卿。”
她也笑了:“算你還會說話。”
雖然是玩笑話,這時候說出來,卻覺得也帶了別樣的、沉甸甸的意味。
之後,兩個人很久都不再說話。緊緊的擁抱,在沉默裏、體會著別後重聚的悲欣交集。雖然隻分開了幾天,誰都覺得好像隔了整整的一場生死輪回。
“風,你為什麼要來?指揮部還有很多事情吧。”
“當然有很多事。但是,不來看看你,不親眼看到你安然無恙,我沒辦法安心做事。”
她眼裏閃動著淚光,笑起來:“真不敢相信這是你說的話呢。”
他也一笑,聽起來更像聲歎息:“怎麼,我說的話,就該冷酷無情?就不能兒女情長一番?”他說著,在她的唇上留下一記深吻。然後,站起來,整了整軍裝:“話說回來,也真是該走了。”
她忍下難過,笑道:“這才象你說的話呢。”
他深深看了眼她,又摸了摸她的腹部。
她把軍帽遞給他:“快去吧。我和孩子不會有事的。”
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出了好一會兒神。不知從哪裏,又傳來劈劈叭叭的鞭炮聲。病房裏顯得更加寂靜。地下的房間四壁雪白,沒有窗戶。呼吸著醫院特有的藥物味道,對著慘白的牆壁,她卻感到陽光正一絲絲地滲入冬天的凍土,溫暖的春天就要來了。
金陵一役,讓崎島國軍隊遭到始料不及的重挫,損失了將近三個主力師團的兵力。崎島國國土狹小,兵源有限,在滬城之戰增派了三次援軍之後,已經很難在短時間內募集大批援軍。崎島國原本的計劃是:集中人力、火力,以最快的速度占領滬城和金陵。利用南宗儀在金陵的勢力建立偽政府,以中國政府的名義在中國本土征集軍隊,讓中國人自己人打自己人。出乎崎島國人意料的是,他們坐收漁利的美夢竟然在金陵一戰化為泡影。
在崎島國敗軍退守滬城的當口,瞿正樸從平京總指揮部緊急調動多方軍隊圍攻滬城,同時使用飛機、把瞿軍一個軍的精銳部隊空運到滬城戰場。瞿東風一麵親自赴前線督導作戰,一麵充分發揮城內群眾的力量、在滬城內部不斷擾亂敵人。人海戰術,裏應外合,滬城爭奪戰又將從金陵敗退的敵軍狠狠打擊了一通,讓敵人付出了2萬餘人的傷亡代價!
在接下來的、三個月的戰鬥中,崎島國軍隊越來越明顯地顯出劣勢。因為在中國戰場的節節失利,崎島國內的左翼逐漸在國會占據主動地位,主張撤軍的呼聲越來越強烈。
金陵的春天就在出征的號角、和一聲聲的捷報裏,匆匆地過去了。
一夜枕上聽雨。清晨醒來的時候,推窗望去,雨已經停下來。
羅卿卿用過早飯,照例在花園裏慢慢地散步。醫官說預產期就在這幾天,多散散步,可以增加產力。
已經是春花紅褪的初夏,卻看見一片片火紅的鮮花正開得熱鬧。分列在甬道兩側,枝丫交疊,花紅葉綠,宛然架起一座紅霞流漾的天然門樓。
她走到近前去看,果然是石榴花開了。
南天明從甬道的另一頭走過來。
她便高聲問道:“天明,能不能告訴我詠石榴花的詩。”
南天明隨口誦出一句:“卻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開。”
“年年此日一花……開。”她笑著重複著,眉頭卻皺起來。
南天明道:“怎麼了?是不是……”
她感覺到下腹這次不是酸痛,而是陣陣發緊的疼痛。醫官說陣痛是分娩的前奏。她忍不住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抓住天明的手。
南天明把卿卿送回房間,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床上。看到卿卿緊皺著眉頭問副官道:“司令……什麼時候能回來?”
“軍部剛有消息說,司令親自督戰,已把敵人逼到淞江縣城。多久能打下鬆江縣城,那可難說了。夫人,要不要我給司令掛個電話?”
“不……不用了。”羅卿卿急忙製止住副官,“我很好,不要讓他分神。”
即便卿卿強作堅強,南天明還是一眼看出她眼裏的委屈。她疼得渾身發抖,額頭滋出冷汗。他一時失神,想撫摸她的額頭。手伸出去,馬上清醒過來,手指縮緊、攥成拳頭。突然心裏一陣落寞的傷感。他在自己的額頭上擊打了一拳。怎麼在這個時候為自己傷感起來?她越痛苦,他才必須保持清醒。一個為自己悲哀的人,如何照顧別人?
他忍住內心的抽搐,對她說道:“不要害怕。即便瞿司令不在,還有我……很多人都在你身邊,我們都會守護你。”
淞江南岸,前敵指揮部。
天色完全黑下來。天上濃雲滾動,江岸兩邊的田畝和疏落的村屋都隱沒在黑暗裏。鬆江縣城外,參戰各部已開始了總攻前的最後準備。前敵指揮部內外燈火通明。人員川流不息,呈現出一派大戰前的緊張景象。相對於緊鑼密鼓的屋外,指揮室內倒是顯得十分安靜。
瞿東風和十幾名高層指揮員圍在沙盤模型前,看著作戰參謀在沙盤上最後標定敵我雙方的態勢。瞿東風目光沉定,很少說話。隻在有人主動向他請示意見時,他才跟對方輕聲交談幾句。
崔炯明走進指揮室,屋內的肅靜讓他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他走到瞿東風身邊,怕打斷司令思考問題,沒敢立刻開口。
瞿東風看了眼崔炯明,問道:“怎麼樣?”
崔炯明低聲回複道:“夫人順利生產,是公子。”
瞿東風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目光轉回沙盤,看著作戰參謀把象征聯軍三路大軍的旗子插在了敵軍的心髒位置。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離總攻時間越來越近,屋外的參戰部隊越來越緊張的等待著攻擊的命令。指揮室內更加安靜了。沒有人說話,甚至連粗重一些的呼吸也聽不到。整個指揮部處在一片戰前肅靜的等待裏。終於,瞿東風從紅木椅裏站起身,走向電話機。整個房間,隻能聽到他腳上的軍靴、在地板上踩踏出的有力的聲響。他拿起電話筒,對著電話發布命令道:“我命令,總攻、現在開始。”
瞿東風話音落後,三顆紅色信號彈立即升上夜空,好像在夜幕上刺出三道血口。指揮部東北部立刻傳來炮兵部隊向選定目標的炮擊聲。隆隆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向著敵人發出了死亡的宣判。數分鍾炮擊完成後,響亮的衝鋒號響徹淞江沿岸。各路攻擊部隊向淞江城發起了總衝鋒。
指揮部內,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起激動的表情。
瞿東風這時候才回過頭,對崔炯明道:“告訴夫人,打完這一仗,我立刻去看她和孩子。”
從淞江縣戰場傳來捷報、已是十天之後。
“夫人。”副官走進來,“司令打來電話,問您現在的身體可能接電話。”
羅卿卿急忙道:“我可以。”
副官出去後,不多時,臥室床頭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羅卿卿拿起電話,“喂”了一聲。電話的另一端終於傳來讓她牽掛了半個月的聲音:“卿卿,你好嗎?”
“我很好。孩子也好。”
瞿東風頓了一下,道,“卿,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她打斷他:“你有什麼錯呢。以為我還是任性的小孩子,要你這樣哄嗎?”
他長長吐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這回是我欠了你和孩子。回去之後,一定盡心補償。”
她笑了下,眼裏噙了淚光:“你率部在前方苦戰,就是在保護我們母子。還說什麼虧欠。”
他沉默了片刻。雖然兩人之間隔了將近千裏的路程,這時候,都有一種錯覺,好像近在咫尺,貼得那樣近切,幾乎能聽見對方的呼吸,感受到彼此那種熟悉的氣息。
他的話聲終於打破沉默:“孩子什麼樣?象我,還是象你?”
她笑道:“自然象媽媽。”
他也笑道:“男孩子,還是應該象我。”
“我可不想他象你,那樣英雄氣尚。我隻要他平安快樂,做個平凡人就好。”
“看看,還說不怪我。借著兒子,在埋怨我呢。我一定爭取這兩天就回去。當麵請罪。”
“前方戰事比什麼都重要,你不用牽掛我們。”
他忽然放低聲音道:“實是思念難耐。”
這時似乎有人走過來,瞿東風在電話那頭道:“有要務處理。隻能說到這裏了。代我親親兒子。”
放下話筒,羅卿卿讓奶媽把孩子抱過來。抱著熟睡的孩子,她低下頭、在孩子粉嫩的小臉上親了親。東風越說要回來,她越覺得寂寞更加難以忍受。她把孩子抱近自己,用臉頰輕輕的貼著他的小臉。直到這時候,才宛然在堅硬的生活裏,感受到一種貼心的柔軟。
一直在內心深處苦苦追求人生的完美。在千瘡百孔的現實裏、一直覺得自己在隱忍,在逆受。直到走至此時此刻,才總算從自己的世界裏完全走了出來,想對充滿殘缺的生活,真心真意地說一聲:感恩。
是的,感恩。生活其實已給了她太多。這個臂彎的小生命,就是一件最完美的、命運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