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的槍炮聲更緊了。天氣越來越冷。雪花紛紛撒落,一層一層蓋在頭發、睫毛上。羅卿卿蜷縮在樹下,一陣陣發著抖。但是,她凍得烏紫的嘴角始終含著微笑。那是對敵人和死神的嘲笑。她知道死神不會勝利,她和腹中的孩子正在一點點積攢著活下去的力量。就像,她堅信,金陵不會失守,敵人一定會被趕出去。

終於,她用力撥開臉上的雪,扶著樹幹站了起來。她大口大口呼吸著寒冷的空氣,掙紮著向前麵走去。一步、一步向前堅持,把那些長長的人生的哀痛都拋棄在身後的雪雨淒風裏。

亂雪紛飛,她的視野一片模糊,身體疲乏到極點,意識也跟著模糊起來。太累了,好想睡一會兒啊。再也走不動了,她膝蓋一軟,跪倒在雪地上。她閉上眼,冰雪清冷的世界裏,好像看到了東風,一身戎裝,在風雪裏看著她和孩子,說——卿,站起來。

風——她向迷茫的意識裏伸出手,就象被他溫熱的手掌抓了住,她慢慢撐住身體,慢慢的爬起來。踉蹌著,堅持著,一步、一步繼續向前走去……

“瞿夫人——”汽車開過來,有人在車上大聲招呼。

她別過頭,眯起眼,向路麵看去,隔著風雪看到幾個人跳下汽車向她跑過來。她身體忍不住地打晃,可是她終是沒有倒下去,笑著看著營救的人們跑到身邊來。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有小時候的胡同,有甜甜的石榴,一個小小的孩子朝她跑過來,叫著“媽媽”……突然,一架轟炸機張著黑翼掠過天空,炸彈在她和孩子之間炸裂……

她驚出一身冷汗,突然睜開眼:“孩子!孩子……”

護士和副官聽到瞿夫人的呼喊趕快湊過來:“孩子沒事!夫人請放心。”

她噓了口氣,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正躺在金陵醫院的地下室裏。為躲避空襲,金陵醫院在戰前已把地下室改建成容納近千人的防空洞。當時,她作為女界領袖來這裏視察過。沒想到,幾天後自己就躺在了這裏。

意識完全清醒過來,她問道:“天明……天明他怎麼樣?”

護士不太明白瞿夫人在講什麼,守在一旁的副官忙道:“夫人請放心,南次長他已經過搶救,醫生說手術很順利。”

“他還活著?”

“是。”

“仗呢?仗打得怎麼樣?”

“仗也打得很順利!”副官忍不住口氣有些激動,“瞿司令親自去興華門督戰,我軍將士士氣大漲。已把敵人打出了城外!”

她長長吐了口氣,本想再問幾句,身體實在沒有一點力氣,又昏昏地睡了過去。

天明——朦朧中,南天明聽到有人呼喚他。是女子的聲音。“卿卿……”他下意識地回應了一聲。

病床旁邊的靜雅吃了一驚,急忙俯下身:“天明,你醒了!”

“卿卿——”南天明又閉著眼、囁嚅了一聲。

靜雅的嘴角皺出一痕僵冷的紋路,但是,這種表情稍現即逝。她輕輕撫摸著天明的額頭,在他耳邊慢慢說道:“卿卿已經沒事了。你要好好休息,要好起來。”說完這句話,一滴眼淚已經從她眼角滾落到腮邊。

小護士走進來,對羅靜雅道:“護士長,您剛輸完血,請去休息一會兒吧。”

靜雅掀開膠布,看了眼胳膊上小小的針孔:“已經沒事了。”她站起來,接過小護士的藥瓶,“南次長由我來看護。現在人手不夠,你快去照顧別的傷員吧。”

小護士走後,靜雅給天明換了藥。坐在病床前,看著他。他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即便是這樣,他看起來仍然是那麼英俊好看。那些情竇初開時的眷戀和相思,不合時宜、又抑製不住地漫卷上心頭。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捂住淚流滿麵的臉。雖然告訴姐姐天明已經脫離危險,可是她心裏清楚,天明血壓不穩,昏迷不醒,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

她抬起頭,透過天花板,想象著外麵血腥的戰場。她雙手交叉,捂在胸前,默默道:礫,天上的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世上最悲哀的事情,就是看著愛的人流血,自己隻能流淚。礫,我悔恨沒有跟你同赴戰場,沒有機會把我的血輸給你。我願將這殘餘的生命,追隨你的英魂!請求你,請求你保佑他,保佑他們。讓他們少流些血,讓敵人快些被打敗吧……

比起城頭的激戰,金陵總統府的後花園顯得異常寂靜。小假山旁,一條斜的走道通向地下防空洞。

防空洞內燈光慘白,四壁昏暗。南宗儀焦躁不安,一會兒坐到沙發上,一會兒又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踱步子。他忽然停住腳步,對秘書道:“給醫院掛電話,問問天明情況如何。”

秘書應聲出去。南宗儀站在書桌旁,內心的苦楚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不得不弓著腰、手臂支撐在桌麵上。他大口地呼吸著地下室陰冷的空氣,又想起,天明走前那一幕:

“你這是幹什麼!你要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父親。請讓我去吧。您很清楚,上次跟崎島國之談判,如何損害了我們父子之聲譽。那樣的罵名,我不堪背負一世。恥辱的罵名,隻有用以死求仁的鮮血才能洗幹淨!”

“你……你給我站住!我告訴你,告訴你……就算你丟了性命,瞿東風也不會讓你有好名聲!”

“為什麼?”

“你跟我進來,我告訴你為什麼。”

“什麼!父親,羅臣剛是你……”

“明白了吧,孩子。現在,很多人在懷疑羅臣剛遇刺跟瞿東風難脫關係。瞿東風正苦於找不到讓他洗脫幹淨的辦法。如果知道這個真相,你說,瞿東風可能讓你當名垂千古的英雄嗎?他隻會把所有最肮髒的罪名都加到我們父子頭上,以成就他自己的美名。瞿軍領導這場抗戰,也是給自家打天下。孩子,你以為你在以死求仁,其實是在給他人做嫁衣裳啊……”

“父親,請您不要再說了。事至如今,難道您還有叛國聯敵的幻想?”

“那絕非幻想!滬城一敗,瞿軍元氣大傷,士氣一落千丈。眾所周知金陵易攻難守,瞿東風在城裏並未留多少軍隊。可見,已做了放棄金陵的準備。等到他一逃跑,那金陵就可謂是我父子的天下!”

“那不是我父子的天下,是亡國奴之恥辱生涯!”

“不準胡說。硬打硬殺是那些武人在魯莽蠻幹!那些粗淺的武人隻能加速亡國,讓國人死於無畏的抵抗。我要走的是‘和平救國’之曲折路線。天明,難道你不明白父親的苦心嗎?”

天明聽到他的話後發出一陣仰天大笑。他知道天明一向不是大悲大喜的人,忽然見到兒子表現出如此反常的情緒,他感到一陣近乎悲哀的恐懼:“天明,你要幹什麼?幹什麼啊!你給我站住!天明——天明……”

侍衛長的腳步聲驚醒了南宗儀。他趕快在臉上抹了一把,抹掉滿臉的眼淚。

侍衛長一臉興奮的衝過來:“好消息!報告總統,前線傳來消息:敵人已被打出金陵。我軍埋伏在郊外的部隊,正側擊、尾擊敵人。敵人幾麵被打,正哭爹叫娘呢!”

聽到這則消息,南宗儀的臉色更加難看,緊繃著臉一句話不說,防空洞中的氣氛好像置身古墓之中,一片淒涼死寂。隔了好一會兒,南宗儀才象從墳塚裏蘇醒過來,說了兩聲“好”,聽起來卻帶著無比的悲哀。

侍衛長隻道南宗儀擔心兒子的安危,想寬慰幾句,又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好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總統。

這支南宗儀身邊的小侍衛隊,是瞿東風親自指派的。南宗儀心裏清楚,瞿東風明裏是保護他,暗裏也是一種監視。他於是勉強作出高興的表情,道:“真是一個大好消息啊。你繼續去收集情報,我希望聽到進一步勝利的消息。”

“是。”侍衛長行了個禮,退出屋外。

南宗儀頹然地倒在沙發裏,象個泄了氣的皮球。他原以為金陵城內沒有留太多守軍,是瞿軍感到金陵難於防守,隻做象征性防守,隨時準備撤退。他實在沒想到,瞿軍大批主力其實藏在了四麵的大山裏。

對於四麵山地的金陵,這是一種多麼絕妙的防守戰略:把少量部隊留在城內,固守城池,憑借城牆和防禦工事消耗敵人。將大批部隊埋伏城外,直等敵人攻城疲憊,從側翼和尾部突然打擊過來。

瞿東風這仗打得漂亮啊。

瞿東風——想到這個名字,南宗儀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顫。原本以為,把羅臣剛至之死地之後,以他南宗儀幾十年在政界拚殺的經驗,對付一個初生牛犢的瞿東風、還是頗有餘地的。沒想到,這隻初生牛犢竟然比羅臣剛毫不遜色,甚至是更加厲害。

後生可畏——南宗儀此時此刻真正體會到這四個字的份量。他歎了口氣,掏出手帕,揩了揩滲出額頭的細密的冷汗。

在金陵醫院地下防空洞內,人們緊張地忙碌著。除了個別幾個特別敏感的人,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頭頂上的炸彈聲逐漸地消停下去。更沒有人注意到,多日陰霾的天空上,濃重的灰褐色終於滲出淡淡稀薄的日光,昭示著一點晴朗的端倪。

羅卿卿再次睜開眼,是被一陣震天的歡呼聲驚醒。

“這是怎麼了?”她問。

護士和副官見她醒過來,搶著說道:“勝利了!夫人,我們打勝了!金陵保住了!”“前方剛剛傳來捷報,我軍將士破釜沉舟,勢如猛虎。敵人陷於包圍,死傷殘重,不得不逃跑了!”

醫院的空場裏劈劈叭叭放起鞭炮。裹滿紗布的傷員從病床上爬起來,缺了腿的傷兵用拐杖高興地擊打著地麵。每個人都象一朵歡騰的浪花。笑著,叫著。整個醫院好像都沸騰在歡樂的海洋裏了。

羅卿卿看著白色的天花板,淚水衝上眼眶,一時心裏百感交集,她知道,一份捷報說的簡單,這勝利二字裏卻不知葬送了多少忠魂烈骨……

“姐姐。”靜雅出現在病房門口。

“靜雅……”羅卿卿哽咽住,向門口伸出手。

靜雅跑進來,一頭撲倒在病床邊,摟住姐姐,泣不成聲:“姐……我們勝了……章礫……”

羅卿卿知道靜雅想說什麼,拍著靜雅的後背,用臉頰疼惜地磨蹭著靜雅的頭發:“姐姐知道……知道,章礫也在笑呢。”

聽到姐姐的話,靜雅哭得更加厲害。羅卿卿哄了好一會兒才讓靜雅平靜下來:“靜雅,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是病了嗎?”

靜雅搖了搖頭:“天明失血過多,醫院血庫裏的血早就用光了。我正好跟天明一個血型,就輸了些給他。”

羅卿卿撫摸著靜雅的頭發,一時心中萬千感慨,卻找不到任何話語表達。輕輕地歎了口氣,欠起身道:“我想去看看天明。”

似乎在很漫長的黑暗裏跋涉了很久。找不到天堂,也回不到現實。那是一種遊離在半空中的痛苦:一麵執著著人世的塵埃,一麵又無法在荊棘叢生的地麵找到落腳的道路……

冥冥中,感覺到一雙讓他心跳的目光——那樣溫柔、那樣沉靜——來自她的眼睛。也隻有她的眼睛,才能讓他感到對活著的無限留戀。

意識逐漸蘇醒,傷口的劇痛讓他幾乎不想清醒過來。他艱難地睜開眼,看到慘白色的天花板。

“天明。”耳畔傳來一聲很輕的呼喚。是卿卿。

她的聲音在他心裏激蕩起大片的漣漪。漣漪無限擴大,擴散成人生無盡的傷口:“卿……”他想叫她,渾身實在沒有一絲氣力。

“天明,我在這裏,靜雅也在。”

她的聲音,讓他徹底地清醒過來。對於現實的記憶、刀痕一樣,一幕幕地襲了上來。他無力地閉上眼睛,感到內心有一種難於抵禦的脆弱,這一刻,也許更希望她不在身邊。

靜雅的聲音道:“姐姐,天明恐怕沒有力氣說話。”

羅卿卿道:“天明你不用說話,隻要聽我跟你說幾句話。金陵保住了。天明,你的血沒有白流。你有那麼大的勇氣,敢跟敵人不惜性命的拚殺,我也相信你絕對有能力扼住命運的喉嚨。我們都是這樣愛你,敬佩你。請你,請求你,一定要堅持住,要好起來……”

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楚地傳進他的耳朵,印在他的內心。他始終閉著眼,沒有給她一句回應。

直到聽到腳步聲走出房門外,他才睜開眼睛,看向空蕩蕩的病房門口。

扼住命運的喉嚨——他想著她的話,深深地苦笑。自然賦予人的力量其實是極其有限的。他有勇氣、舍生取義,去博取世人的尊重。可是,他卻沒有自信,也不敢想象,如果羅臣剛的真正死因告白天下,他將如何在父親和卿卿之間從容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