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胡小菲熟悉的程度超過我的任何一個同學,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和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直到高中畢業,在同一間教室裏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完成了由少年向青年時代的過渡。這段歲月的痕跡,深深地留在了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的那條巷子裏,我們的嘻鬧聲、跑步聲和尖銳的歌喉,混雜在一起,向前跳躍,不斷長大。我因此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離開家鄉二十年的胡小菲一定和我一樣,仍然銘記著那片蔚藍色的天空。她會在鏡前化妝時想起我們同台演出少兒劇,我為她化妝的情景;她當然也忘不掉,我弄破了她的作業本之後,她流下的淚水和那支令她破啼而笑的冰糖葫蘆(我的小伎倆)。
脆弱的少年夢幻如同薄冰一樣,被青春期的洶湧熱浪迅速吞噬,連喘息的工夫都沒容得下。我和胡小菲像兩隻驚恐的小獸,眨眼之間成了對立的兩方。我記得,那是在初中一年級的第二學期,我們共同跨入十四歲門檻的時候。
就在秦靜覺得百無聊賴,打算尋找其它話題的一瞬,我做出了向她說出真相的決定。就是說:我打算把隻想對胡小菲當麵道出的秘密,原原本本地告訴秦靜。因為我的感覺告訴我,現在已經到了真相大白的時候,我完全可以把眼前的秦靜當做胡小菲,何況我還約過她去青島。我想,這家小飯店和青島的某個小飯店也不會有太大的差異,它同樣是個傾吐心聲的理想場所。
我給了秦靜一點暗示。
我說:“我覺得你和胡小菲長得有點相像。”
秦靜笑道:“是嗎?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不過我們的個頭和體重倒是相差無幾。”
“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我用夾著煙的兩隻手指指著秦靜的臉說:“你們倆都喜歡把鼻子皺起來。”
秦靜用手摸了摸鼻子說:“你把胡小菲笑的樣子記得這麼清楚啊。看樣子,我是非要陪你到青島去一趟不可了。”
“你跟我說真話,胡小菲有沒有和你談起過我,她怎麼看我?”我有點順著杆子往上爬的意思。
“當然談過。”秦靜思忖片刻,坦然說道,“在她父母調往青島之前,她一直猶豫不決,她好像打算去征求你的意見。可是,你連場電影都沒敢去看,人家哪裏好意思再去找你。”
“青島真的很好嗎?”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這是我約你去青島的理由嗎?”
“天曉得你想什麼。”
“天當然曉得。”
“什麼?”
“一個秘密唄。”
我終於水倒渠成地向秦靜講述了那件事的經過。
初中二年級的胡小菲,已經是個婷婷玉立的少女。怎麼形容呢?在我眼裏,她就像春天一樣蓬勃盛開著。她有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她偶爾用它們和我說話(僅僅如此),我卻笨拙地不知該如何回應。我不由自主背叛著我的內心,我逃避它們,其實是逃避自己。我變成了一個令我自己都討厭的可憐蟲。她一定是被我傷害了,我從她高傲矜持、目不斜視的目光裏讀到了她的不滿。盡管我壯著膽子,在她家門前遊來蕩去,也沒能夠得到她的原諒。我茫然失措,黔驢技窮,終於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望而卻步,灰溜溜地回到灰色的同性世界裏,進入了冬眠狀態。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
在一個放學很遲的傍晚。我看見有兩個高年級男生在糾纏一個女生,由於夜色朦朧,我看不清那個女生的麵部,從模樣上我覺得她很像胡小菲。我在遠處站定了,隱身在一棵樹後麵觀察他們。那個女生憤怒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我立即斷定我的猜測沒有錯,那個女生就是胡小菲。我頓時緊張得要命,嗓子像上了一團火。我看見那兩個高年級男生在拉她的膀子,好像說要讓她陪他們去跳舞。胡小菲不從,他們之間就有點相互扭打的意思。我的心怦怦地跳著,好幾次決定衝上去解救胡小菲,但卻半途而廢。這時候,那兩個高年級男生動作的幅度越來越大,終於導致胡小菲隨著“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當我決定豁出去往前衝的一刹那,卻見那兩個高年級男生拔腿跑掉了。我再一次縮回了自己的腳步。
其實我真的不是怕那兩個高年級男生,我是怕胡小菲,怕她那雙明亮的此刻一定是滿含淚水的雙眼。
我看著胡小菲緩慢地從地上站立起來,我聽見她低聲嚶嚶的啜泣,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跟著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她好幾次回頭不安地張望,並沒有發現我。後來到了她家門口,她借著路燈暗淡的光線使勁拍打著膝蓋和身上的泥土,又從口袋裏掏出手拍擦臉,她磨蹭了半天,又四下望望,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向我隱藏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才遲遲疑疑進了家門。
我賊似的逃回家裏,像經曆了一場生死劫難。母親打量了我半天,她說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我推說肚子疼,進屋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屈辱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流淌了出來,我壓抑住不出聲音,把臉埋在枕頭上,等我終於上床睡覺時,發現枕頭被浸濕了……
到了高中階段,我自覺對感情的事情有了些理性的認識(其實很膚淺),就決定尋找機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她。我當時想一定要親口告訴她,征得她的理解和原諒。我希望和她回到像從前一樣。在這件事情告訴她之前,我不可能和她有任何意義上的交往。我被這件事情釘死了,掙脫不出來。可是,我竟然一直沒有勇氣去親口告訴她這件事。
後來她們一家去了青島。青島也就成了我的一個夢想,成了我身上一塊久久不能痊愈的傷疤。
“我希望你能夠理解我。”我對秦靜說:“我不是故意要拿你開心,一定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是我言不由衷的結果。”
秦靜深情地望著我,眼裏透出一道聖潔的光芒,她點點頭,說:“我一定陪你去一趟青島。”
“我們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了。”我如釋重負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