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我給她打過兩次電話,隻是一些禮節性的問候和閑談,我幾乎是以開玩笑的口吻和她說起想請她吃飯、跳舞之類的話,她報以爽快的笑聲算是接受了我的不邀之約。僅此而已。
“如果我曾經說錯了話,我希望你能夠諒解。”麵對僵局,我也隻能避重就輕。
秦靜沉不住氣了,提高了音量咄咄逼人地說:“你既然不想去,為什麼還要約我在火車站等你?”
“火車站?我約你去哪裏了?”我夢遊似的自言自語道。
“你約我去青島,去看胡小菲。”她振振有詞地說:“你還說不見不散,真是見你的大頭鬼。”
我想了半天沒想明白。
我告訴她,十月一號那天我在家睡懶覺,一直到中午才起床,我根本不知道她在火車站焦急地等待(誰?)我說我怎麼會知道呢?那天上午我連夢都沒有做,感官處在某種意義上的死亡狀態。
“你是忘了,還是生病了?你為什麼事後不給我打個電話呢?”她乞求地望著我,擔心我會說出令她失望的話。
我告訴她我的確很想念她。我甚至不無誇張地說:過去的20年當中,我再也沒有產生過當年約她(和胡小菲)看電影時那種不能自已的激動。我說:那種顫栗就像燃燒的火苗一樣。
“真是的,我想不通你居然會把這麼重要的事忘了。”她嬌嗔的語氣中已經沒有了責怪我的意思。
“我記得我好像並沒有約你……”我像個不屈不撓的戰士一樣重新挑起了戰火。
她半張著嘴望著我,說不出一句話來,表情說不清是痛苦還是驚恐。過了半天,她用半夢半醒的口氣說:
“你真是病了。”
“是你聽錯了吧。”我故作輕鬆地說。
“我被你弄糊塗了。”秦靜沮喪地說。
青島。我的確產生過去那座海濱城市的念頭,但那是深藏在我心底的秘密的一部分,我怎麼會把它告訴別人呢?難道我錯把秦靜當成胡小菲了嗎?這好像不太合理。按照我的設想,應該隻有我和胡小菲兩個人,站在波瀾壯闊的海邊,暢談過去暢想未來,直到最後我才把23年前發生的事告訴她,而她會笑著說:我怎麼想不起來這件事呢,是你編的吧。
但是,時間不停地修改著我的思路,不停地插入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片斷,直到收到高中班主任親筆簽名的同學聚會邀請函,我才重新回到那個時空裏,去青島的欲望再一次在我心頭呼呼燃燒起來。即便如此,它仍然是隻屬於我個人的秘密,它就像我身上的一塊傷疤,疼痛和瘙癢別人是無法感受到的。
班主任談老師由一個瘦削而嚴肅有加的中年漢子,變成一個快樂開朗的白發老者,這一切都是時間做了手腳。他告訴他的學生們,這個暑假前他已經辦了退休手續,他今後不可能在這所學校裏和我們重逢了。二十二年前,他擔任我們班主任的時候,正好是我們現在這個年齡,他這麼說把大家都逗樂了。我立刻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每次上課鈴聲響起之前(他兼任化學老師),他在教室門外走廊上抽劣質煙的情景。還有他每天放學前例行的十分鍾訓話。他在擔任我們班主任的最後一學期(高考前),最關注的是他的學生的情感問題。他始終告誡每一個同學,切勿早戀!他認為早戀是毀掉一個學生前程的凶猛殺手,它會讓沉溺其中的人幸福地“死亡”。談老師進一步解釋說:你在早戀的時候當然會感到幸福,一旦高考落榜,踏上社會,你就會嚐到“死亡”的滋味。人生的無情從這裏就算正式拉開了序幕。
類似談老師的言論,代表了上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殷切希望,其作用不容忽視,它(借助時代的力量)有效地形成了約束機製,更重要的是,它影響了一代人(七十年代中學生)的心態。少男少女的性意識,在這種言論的催化下,像陽光下的棉花團一樣膨脹和耀眼,令人發暈。它所產生的直接效果是:進入初中階段的(同班)男女生形同陌路之人,眼神和動作代替了他們的語言。如果某件事情非用語言而不能解決的話,談老師們會不厭其煩地充當使者和協調人的角色。按理說:照這種狀況發展下去,談老師們是不需要在學生升入高中後,仍在喋喋不休情感問題的。事實上,由初中開始演化的青春故事的旋律,到高中階段出現了微妙的跑調現象。有一小部分男女生開始了私下秘密接觸。盡管這種接觸大多數因為沒有實際意義而顯得蒼白空洞,卻被統統冠以美妙而又令人心動的“早戀”。
我想我和胡小菲之間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或者說那件事再遲兩年發生的話,我們就一定會加入早戀的隊伍。我所以敢於大膽地做這樣的推測,是有我的根據的。因此,我在畢業考試結束的當天,急匆匆地把裝有兩張電影票的信封塞到秦靜手中,並且告訴她,“請她和胡小菲”,就顯得有點亡羊補牢的意思了。當時,我汗津津的手中握著的一張電影票與送給秦靜的兩張電影票是連座的。
結果就像秦靜指責我“不講信用”一樣,因為我沒去看那場叫著《生死戀》的日本電影,我因此徹底逃避了青少年時代的情感糾葛。
電影是晚場的。我前一天就買了三張預售票。我是在度過了焦躁不安的下午後,在出發前一分鍾時決定放棄的,我為失去了踏進那個潮濕陰暗的電影院的勇氣而暢快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我翻出了平時最喜愛的《雪萊詩選》以抗拒飄忽不定的思緒,可是,我非旦讀不進一個完整的句子,還毫無由來地對手中的書表現出不滿情緒,我一下子把它扔得很遠。
我當然知道這件事的根子出在胡小菲身上,因此我對秦靜後來對我的不理睬態度,抱以寬厚的一笑。我從來沒有記恨過她。
我和胡小菲之間是有秘密的。說起來也很簡單,但我們都故意隱瞞了它,它就變成了一個秘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