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相(1 / 3)

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怎樣的一種東西。我會告訴他,它是一股恣意流淌的清泉,毫無目的地流過山澗、草叢,同時也流過汙穢的溝壑、頹敗的垣牆。當它一旦和記憶交織在一起,馬上就變成一團亂麻,即使一個人有十分的耐心理清它,也會被它的岔頭弄得無所適從。就拿我來說吧,記憶的步履剛踏進這條河流,立即會出現某個亮點。比如最近的一次,我莫名其妙地回憶起1985年某月某日,在一家肮髒的小酒館裏,與某個友人的親切交談,其實後來我幾乎沒有和這位友人有過聯絡,而他既算不上我最親密的朋友,也不屬於我討厭的那一類人;可以說我們的關係從未出現過令人回味的高潮,但我就是毫無理由地記住了那一天、那一刻。同時,我不得不承認,我的記憶也會出現令人尷尬的短路。就是說:我會匪夷所思地把一些本該記住的重要事情(對我個人而言)忘得一幹二淨,好像我的腦子會自然分泌修改液,它自作主張地修改了事情的局部,把它們改得麵目全非,並且從不留下蛛絲馬跡。

我想這不應該和我的年齡有太大的聯係,我畢竟才三十八歲,還不算老,身體狀況還算差強人意。我因此無法解釋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一古怪的現象。

休完十一長假,我的情緒沒有像想象的那樣振作起來。實際上,對於一個中年男人來說:活著的每一天分量都一樣重,天空在他們眼裏總是一層不變的色彩,他們不再會像20多歲的小青年那樣喜形於色。我的意思是說:你無法從一個中年男人的表情上判斷出他的喜怒哀樂。

中午下班前,我接到老同學秦靜打來的電話。

她用淒涼而又近乎憤怒的語氣指責我說:

“你天生就是一個不講信用的人嗎?二十年了,你還是沒學會做人,真讓我失望。”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把右手握著的聽筒換到左手上,怔了怔,說:“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說明白點好不好。”

“說明白點?好,我問你,你聽清了噢,”秦靜怒氣未消地說:“今天是幾月幾號?”

“十月八號。我剛上班嘛,不錯是十月八號。”我斬釘截鐵地說:順手翻著寫字台上的日曆。

“唔,腦子還沒壞掉,”秦靜用鼻腔發出怪調,“看樣子是好日子過昏了頭。”

我一時語塞。

“你現在在哪裏?”我想我必須立即見到她。

下樓的時候,我在空無一人的樓梯走道上指著空氣演練道:你想幹什麼,真是豈有此理!我想,如果不是她在電話裏報出了一個飯店(見麵地點)名字的話,我是很可能要訓斥她一通的。當然,我沒有顯得有失涵養,我故作矜持地坐在她的對麵,點燃一支香煙,煙霧在我們兩人的麵部繚繞著。我拿出一副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等待著她。

“假期過得不錯吧?”她的嘴角掛著嘲諷,“和老婆孩子上哪兒溜達去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想笑話我,丟了老婆……”

她改口說要麼是和女朋友出去瀟灑了。我告訴她七天假期裏我哪兒也沒去,我就呆在家裏了。她就笑。冷笑。臉都變了型。引來飯店女服務員狐疑的目光。我感到很不自在。

她的笑聲戛然而止於一句沒頭沒腦的詰問,讓我覺得是這句話奪走了她聲帶上類似鳥叫的聲音。她說:

“你是不是報複我?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就告訴我,我不會怪你的。”

我說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麼,我幹嗎要報複你呢?我強調說:我根本毫無理由報複你。

“二十年前你約我和胡小菲看電影。”

“對呀,你們倆最要好嘛,所以一起約了。”

“結果你沒去。”

“我沒去。”

“因為這件事我不再理你,我覺得你是不講信用的人。”

“那又怎麼樣呢?”我用筷子指著服務員剛端上來的一盤白斬雞說。

“所以你就報複我,沒想到你這個人心胸如此狹隘。我早該知道,人的習性是不會改變的,我忘了這一點。”

“……”

“你倒也心安理得,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就裝糊塗,裝死,死豬不怕開水燙。那麼,上次你幹嗎要對我說那些話呢?”

我知道她說的上次是指8月底的同學聚會,那次我和她私下說了不少她認為屬於那些話的知心話。我在和她交談的過程中,注意觀察她表情的細微變化,從而揣摩她內心的活動,適時拋出了一些機智、幽默的言辭,引得她心潮起伏,花枝亂顫。我記得我問她是否聽說過社會上流行的順口溜,在她的鼓勵下,我挑選了一段,我說:找情人太累,找小姐太貴,不如參加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她用手拽著我的臂膀,笑彎了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今天想來拆誰呢?我說我還沒來得及拆別人,倒先讓別人給拆了。

她同情地凝視著我,向我說了幾句道歉的話。我表示這不是她的錯,用不著她來道歉。她就說:唉,大家彼此彼此,沒有離的未必就好過。她還打了一個比方,說婚姻就和人說話一樣,一個人有話不說出來多難受啊,還不憋死了,與其憋得難受不如離了拉倒。她問我是否讚同她的觀點。我說你的比方有點勉強,婚姻的內容要比說話複雜得多。她表示不同意我的意見,她認為婚姻是被喜歡複雜的人搞複雜了,其實它是很簡單的事情。我想了想,說:當然,任何事情都是這樣,你不計較它的後果,不考慮它可能產生的對你不利的因素,它當然就不會糾纏你了。可是,一個凡夫俗子哪裏能夠做得到呢?除非你是國王或者你是個流氓。我最後補充道。

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了我說的意思。我隻知道我似乎向她含糊不清地表述了我目前不太愉快的處境。她注視我的眼神從同情轉向了朦朧。

聚會結束後,我和她在一條並不寬闊的小道上散了一會兒步。我兩次不經意地提到胡小菲,都被她輕描淡寫的語氣一撥給岔掉了,她好像不希望在月色下和我討論別人的問題。她想和我說些什麼呢?我腦子一度閃過這樣的念頭。但我記不起來她究竟說了什麼,我隻記得我送她回家到她家門口的時候,她主動和我似是而非若即若離地輕輕相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