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到張家白時,我知道這是將與我有故事的男人。他正在把手伸向一張老唱片,而那張錄製於20世紀四十年代的老唱片,也是一直是我要找的。
程硯秋的《春閨夢》僅有這一張,我們同時把手伸向了那裏。
我對他說,先生,我找了它好久了,至少有一年了。他看了我一眼,散淡的眼神寂寞著。我也是,他說,為一張老唱片,我常常會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地轉。
我們誰也沒有想放棄,從十三歲喜歡京劇以來,我就迷戀在那些老唱片裏,其實我可以聽現在程派五小們的唱片,非常清晰質量又好,但是我偏偏喜歡那些幾十年前的老聲音,絲絲連連地穿越了時空而來,有的聲音隻是一種感覺,根本聽不清,可我喜歡。
這樣吧,他說,不如,你去我那裏去聽。
就這樣認識了張家白。總穿亞麻色褲子和白毛衣的男子,一個做著廣告公司攝影師卻喜歡著古老京劇的男子,如我一樣,沉迷在幾十年前的故人聲音裏。
彼時,我從美院讀完全部油畫課程,正在準備去巴黎深造,那是藝術的夢想之都,在申請簽證的這段日子裏,我整天在街上轉悠,為的是把能買到的老唱片全收集起來到巴黎去聽。
而張家白是二十八歲的男子,有著幹淨憂鬱的眼神,在我們相愛之前,我問他戀愛過沒有?他搖頭。我怎麼會信,二十八歲的英俊男人,開一輛不錯的本田汽車,廣告攝影的新寵,不曾戀愛,怎麼可能?但他屋裏確實沒有女人的痕跡,有過女人痕跡的屋子我看得出來,即使沒有女人的東西,但氣息總是有的。
那麼幹淨雅致的屋子,隻是白,到處是白,被子毛巾甚至沙發地毯,甚至那些白得有些瘮人的白窗簾。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唱機裏正放著《白蛇傳》,正是斷橋那一段,白素貞唱著:“我本峨眉一蛇仙,為誰相思到凡間。”
我懷疑不是在人間,因為麵前站著穿白毛衣的男子,他張口便是:“啊,娘子,你來了。”
隻為這句話,我在瞬間愛上了張家白。
沒有一個男子有這樣前生來世的感覺,但是他站在門前叫的那一聲娘子,讓我在這個早春的夜裏,淚濕春衫透。
終於有一個人,這樣懂得我。
愛情就是這樣吧,久久等待總也不來,來了時,居然隻是一個刹那,有時候我就那樣發著呆盯著張家白,然後說,官人,我似乎在哪裏見過你。
是的,我到底在哪裏見過這個穿白衣的男子呢?
二
更多的時候我與張家白是一起唱戲的。
我們唱得最多的是《白蛇傳》。常常,我會唱斷橋那一場,舞起水袖憂傷地說:“紅樓交頸春無限,誰知良緣是孽緣。”又唱:“你忍心將我傷,端陽佳節進雄黃,你傷心將我誑,才對星盟誓願,又隨法海進禪房,你忍心叫我斷腸,夫妻的恩情且不講,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我唱得淚眼婆娑,他聽得亦是雙眼淚濕,我常常想,我和張家白,怎麼會是今世之人?甚至活得沒有一點煙火氣息。
即使我在廚房裏看著他慢慢用小火為我煲湯喝,我亦是覺得不在人間。想起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寫道他與愛玲最歡愛的一段,他寫:我與愛玲是桐花萬裏路,連朝語不息。常常在張家白做飯時我會從後麵抱住他,然後問:張家白,這一切到底是真的嗎?
我很怕離別,怕我的簽證下來。
但張家白說,當然不是真的,我們是人妖相戀,哪會有結果?你是人我是妖?我問。
不。他說,我是妖你是人,我才是《白蛇傳》中的那個白素貞。我笑他胡說,他用京劇中的念白說了一句許仙曾說過的話:我的娘子是假的,可她的情意是真的啊。
我的情意是真的。所以,我撲到他懷裏落淚,讓他發誓隻對我一個人好,因為自始至終我不信他沒有談過戀愛。
更多的時候,我纏在他身上不肯下來,真的似一條蛇,因為我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種遊離。
甚至,曾有三天我們沒有下床,打電話叫了外賣,吃過飯之後,我們繼續在床上,即使什麼也不做,即使隻那樣擁抱著,張家白伏在我耳邊說,玉良,為什麼,我們的纏綿會是這樣?一片又一片。像開花的樹,不是一朵,是千萬朵。
那是因為我愛你啊。我說,我喜歡這樣一片一片地。
謝謝你,給我這麼多。
他居然說到謝謝。我生氣,不明白他為什麼說謝謝。他扭過頭去,取了煙給我,和他在一起之後,我學會了吸煙,一種涼涼的薄荷煙,吸到肺裏後,像是愛情的味道。
就這樣,他一隻手摟著我,一隻手拿著煙,黑暗中,兩支煙一閃一閃,像小狐狸的眼睛,他突然問:玉良,我要是死了,你會想我嗎?
這樣的問總像一把劍插到我心裏,我用吻封住他的嘴卻感覺到有什麼鹹鹹的東西流到我嘴裏,明明我沒有哭。
張家白在哭。他哭了。
我見不得男人哭,一點點地吻幹他的淚說,張家白,我不去法國了,我要嫁給你,給你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男孩像你,女孩像我,我要和你慢慢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