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家白忽然笑了,你說,人老了會是什麼樣?
我奇怪他說話總是這樣顛三倒四。
秋天的時候,我的簽證下來了,父母問我,你準備什麼時候走啊?
我對他們說,我不想走了,我想嫁人。
三
再度纏綿的時候我說起自己的家人,我的父母、我的妹妹,還有一直疼愛我的外婆。因為與自己的戀人說這些事的時候會有一種貼心的溫暖,仿佛已經把他當作了家裏人。
但對於他的家人,他隻字不提。
我問了,他便顯得極其煩躁,甚至失手打了東西,我從後麵抱住他,一起看院子裏那棵美麗的銀杏樹掉葉子,為什麼,張家白會緘口不提他的家人?但我還是對他說,明年春天,明年春天我們就結婚吧。
他沉默著,一直沒有給回答我。我賣了畫,然後一個人跑到謝瑞麟的金店裏訂了兩隻戒指,十分美麗而驚豔,像我,也像他。
冬天很快就來了,法國的那家學院給我發了郵件,希望我盡快去報到,否則真要錯失良機了。我沒有告訴張家白,我隻告訴他我訂了兩隻美麗的戒指。
我看到他眼神黯淡,好久,把我輕輕地抱在懷中,再然後,是更緊地抱住了我,甚至我都勒疼了,好像是怕一撒手,我就會跑了。
那天,他把那張老唱片送給了我,程硯秋的《春閨夢》。我嗔笑他,反正就要嫁給你了,放到誰那裏還不是一樣的。
張家白的生日就要到了,我偷偷買了一件禮物給他,是一條皮爾.卡丹的皮帶,是的,我要拴住這個男人,這個我喜歡的愛抽薄荷煙的男人。
當我提著生日蛋糕和皮帶開了張家白的門之後,我看到了電影中的一些情節,一個妖嬈的女人正在張家白的床上與他糾纏。
我的蛋糕掉到了地上,那上麵的奶油摔變了形,張家白三個字歪歪扭扭了,是的,在我心中,他歪歪扭扭了,甚至一錢不值。
那條皮帶,被我剪成了若幹斷,像嬰兒的屍體,不成型,那麼絕望地散在地上。
我早應該知道,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我怎麼可能是他第一個女人呢?
再說,他的職業每天要麵對那麼多美豔的女人,讓他不動心怎麼可能?
甚至,我連一句無恥都沒有罵他就下樓了,風很大,雪不知什麼開始落的,落到臉上硬生生地疼,我好像聽到背後有人叫了一聲“娘子”,還帶著哭腔,但我疑心是自己的幻覺,我與張家白,從此隔了千重山萬裏路,不再有任何關聯。
我再也不是他的娘子。
我隻是斷橋上那個心碎的女子。
白素貞曾悲切切地唱:縱然是異類,我待你的恩情非淺。我掏出兜裏那兩枚精致到悲哀的戒指,把它們拋到了我路過的雪湖中,那不過是想證明地久天長的道具,有誰,還想要這樣的道具?
四
五年之後,我帶著自己的法國老公和一歲的孩子回北京開畫展,五年前的一切,早就隨著巴黎的浪漫雲淡風輕。
憑著記憶,我畫了一個男人頭像。
因為那樣憂鬱而絕望的眼神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導師說,玉良,你這幅畫是最讓人落淚的,因為那男人的眼神裏既有愛又有絕望。
我畫的是張家白。
那是初到巴黎時畫的,每畫一筆,我的淚就落一串,我知道,今生今世,我是最後一次畫這個人。
我的畫展很成功,最後一天的時候,我去畫展與人合影留念。在張家白那張畫前,很多人圍著看,其中一個男人說,也隻有張家白有這樣的眼神吧。
他叫出張家白的名字時我愣了,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畫的是誰。
我看著他,你認識張家白?
是啊,他說,我們是中學同學,他後來來了北京,不過現在也許早就在瘋人院了。
瘋人院?怎麼會?
他們家族中的曆史,所有人到三十歲都會精神分裂,無一幸免,他姐姐和哥哥都是三十歲那年瘋掉的。
我待在大廳裏,像棵失去了水分的花。我終於明白他說的是真的,二十八歲以前,他沒有愛過,而生日那天的一幕,明明是他演給我看的,因為,他知道我會去的。
瘋掉?是的,一個知道自己要瘋掉的男人怎麼會輕言愛情,而我給了他致命的誘惑,我們是一類人,喜歡著那些老唱片,喜歡著《白蛇傳》。
他果然是妖啊。他說過妖與人是不能相戀的。他說過的。
那張叫《悲傷》的畫賣了十萬塊。法國的老公問我怎麼終於舍得賣掉了?
我沒有答他,因為在我心中,那張臉已經刻進心裏,如影隨形。
而那張他給我的老唱片,每次聽我都會有淚淺淺地浮出,程先生幽咽婉轉地唱著: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