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叔河在1980年代初,廣為搜求,整理出版了“走向世界叢書”,出版那些1840年到1919年之間最早走出國門的開眼國人的著作,為了解中國近代化和接受西方思想的曲折過程,打開了一扇生動具體的獨特窗戶,因為他獨具的眼光贏得讀書界的盛讚。也是他在1980年初,提出整理編纂《曾國藩大全集》,隨後在他的倡導下,這一項目被國家古籍整理領導小組定為重點項目得以運做。他在自己離休後費時5年整理出版了《曾國藩往來家書全編》,在序言裏他點明了當初倡議主張的初衷,認為閱讀家書“我們不必講什麼‘取其精華’,卻可以藉以了解一些舊時士大夫的內心世界,這實在是要進一步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和曆史的津梁。”曾國藩是近代以來公認的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若研讀他的著作,並以此為個案推開去,進而窺見中國傳統文化的堂奧,的確不失為一條文化學習的捷徑和坦途。
唐浩明窮十年之功,主持《曾國藩全集》的整理編纂工作,用了八年的工夫寫就百萬餘言的曆史小說《曾國藩》,一時名傳海內,有曾氏異代知己的美譽。也由此掀起了一場曾國藩熱的浪潮,經久不衰,曾氏的著作尤其是家書更是版本不下十幾個,暢銷不衰,甚至以曾氏為主角的電視劇也創下收視新高。
平實中不厭其煩地例舉偉人先哲對曾氏的評價,不是為了證明他怎樣地影響了無數的後人,隻是想借此看看時代政治氛圍在有關曾氏評價中的影響。對曾氏的或毀或譽的評價,正是一種文化的曲折行進曆程,他遭際的命運正是近百年來中國社會進程和政治文化變遷的折射。一旦超越了具體的政治意識形態這個唯一的尺度,思索中國傳統文化的承傳發展,應對當今社會所遭逢的文化問題時,人們才發覺曾氏的著作裏蘊藏著民族文化的精華和智慧,作為文化發展的重要一環,他具有不可取代的價值和地位。歲月改變了一切,但作為一個民族和國家永遠立於不敗的精神卻不會改變,永不褪色,這正是人們重新發現曾國藩及其著作的環境和文化動因及本質所在。
在我個人的讀書航程中,接觸閱讀曾國藩著作,徹底改變對這個影響了中國近代曆史走向的人物的認識,也經過了這樣一個曲折的過程,正如曆史向曾國藩開過的一個玩笑一樣曲曲折折,譽之則為“聖相”“理學大家”,毀之則為“漢賊”“滿清走狗”。實際上認識的截然差別導因於一種政治集團的意識形態判斷,一朝天子一朝臣,世事煙雲掩蓋了許多的曆史真相。可當我們撥開曆史的迷霧從文化的視角審視這位文化上的偉人時,你會驚異於他所追求的內聖境界和所創造的世界。
生命就是一個朝聖的旅程
書海茫茫,人生有涯,喧囂浮躁的世風讓人們難以保留一個安謐寧靜的讀書園地。可在有限的讀書時間裏,閱讀空間的打造,心靈地圖的繪就,都離不開明確的選擇性,正如曾國藩所說,“買書不可不多,如此才可以以少勝多以一當十。曾國藩的著作尤其是他的家書就是這種開卷有益,獲益終生的好書。深入進去就會讓你手不能釋卷,通宵達旦而倦意不知。
青年人總是應該抱持著遠大的理想和生活的熱望,生命就像一朵初綻的鮮花富有旺盛的生命力,如火如荼,蓬蓬勃勃,擁有難以阻遏的青春活力。在生命的四季裏,也是最需要熔煉積澱的一個稍縱即逝的流金年代。我喜歡這樣一種人生的境界,青年時擁有老年人的從容和大度,老年時依然具備青年人的蓬勃生氣。詩酒華年,總相信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寬,是一個天上有夢就去追的年齡。非凡的生命往往總具有非凡的生命品格,胸襟氣度常常就是成就生命的決定基因。因為襟懷博大,包容萬物,即使偏居一隅,也能夠神馳河漢;因為識大量大,不會錙銖必較,忍辱受屈,無怨無悔;因為器局遠大,抱雄守雌,不會怨天尤人,樂天知命而不強求。古今賢達聖哲,舉凡成就一番事業的人類璀璨群星,無不注重自己襟懷氣度的錘煉塑造。曾國藩作為一個理學家,修身進德堅持一生,他多次談及,“偶與營官馬得順言及盛世創業垂統之英雄,以襟懷豁達為第一義。”
在同治六年三月二十八諭紀澤裏,“清則易柔,惟誌趣高堅,則可變柔為剛;清則易刻,惟襟懷閑遠,則可化刻為厚。”襟懷宏大的人就會更為寬容厚道,而不會過於刻薄苛刻,責人過於嚴厲。同時,胸懷闊大的人,能夠給人世功利的富貴浮名以一個恰當的位置。“襟懷貴宏大,世俗之功名須看得略平淡些”,“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胸襟寬廣是一種人生的境界,具有浩大胸襟是在進行人生的曆練中得以養成,讀書中錘煉才可以,曾國藩認為,“雅量雖由於性生,然亦恃學力養之,惟以聖賢律己,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度量宏深矣。”因而“古來聖哲,胸懷極廣,而可達天德”,“篤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說也;至誠感神,而至前知,子思之訓也;安貧樂道,而潤身、睟麵,孔、顏、曾、孟之旨也;觀物、閑吟,而意適、神怡,陶、白、蘇、陸之趣也。”
曾國藩,作為一個個體生命,他生活於中國社會轉型正在遭遇“千年未遇之大變局”的時期,但他一輩子以在京師翰林院做詞臣時理學大師唐鑒贈送的四句話為人生目標:不為聖賢,即為禽獸;隻問耕耘,不問收獲。自覺以先賢聖人的理想要求自己,“研幾”慎獨中進德修業 ,學問上承續拓展桐城古文,創立“湘鄉文派”,培養了有“曾門四弟子”之稱且頗有文名的張裕釗、薛福成、吳汝綸、黎庶昌等古文家,一生留下了詩文、簡牘、筆記、日記、奏章、家書等各類文字一千五百多萬字,以六十一歲的生命曆程需要什麼樣的勤奮精神才可以給後人留下如許煌煌精神大作呢?
作為一個遊宦士林出將入相的“滿清漢臣第一人”,他功蓋當世,目光如炬。不論是居官都城,還是戎馬倥傯,官居五部侍郎而依然事事有條不紊,出從簡單粗茶淡飯,家鄉的醃鹹菜辣豆腐就是曾侍郎的大餐主菜。身為書生修習理學,卻又不迂腐空疏,涉獵兵書、河政、鹽務等經世致用的學問,修身以鑄造道德文章,準備主觀精神因子,求實以備不時之需。因為太平軍起事而終於再次乘勢而起,以秀才身擔半壁東南,也完成了給他帶來聲譽和罵名的大事功。另一個方麵,晚清王朝已經日薄西山,奄奄待斃,危機四伏中他卻能夠放眼世界,徐圖自強,先後創立了安慶軍械所、江南製造總局,在自己的能力所及中改造著社會,稱得上舉世不明津渡而惟他獨醒。接受中國第一位留洋取得學位的國人容閎的建議,臨死前與李鴻章會銜上書同治帝,開創了中國近代的公派留學製度。這是一種堅實務實的精神,更是一種開放有容的大格局,為什麼曾國藩會產生這種影響中國社會發展的思想而不是其他什麼人?
君子之澤,三代而斬。高門巨族三代以下能夠保得住祖宗基業的鮮見,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可曾家則不然。為寫作長篇小說《曾國藩》,唐浩明專門就曾氏同時代的中興名臣之後作了調查,其他人家都衰落了,可曾家直到當今五六代,代代有才人。同輩幾人都有才名,曾國荃立下不世之功,一家兩總督;中國近代唯一的一次外交勝利——中俄伊犁條約的談判簽定,就是由曾氏長子曾紀澤完成的,這位達官顯貴家唯一懂英文的貴公子,曾是中國第一位駐英國公使;中國第一位留學國外取得學位的女性就是曾氏的曾孫女曾寶蓀;孫子曾廣鈞也是一位外交家,第一任駐韓國公使,至於教育界的國內國外的教授專家也出了多位,葉劍英的夫人曾憲植更是一位革命家,參加了北伐戰爭、廣州起義,建國後擔任過全國婦聯副主席。這一串著名人物的名字還可以列出很多,但這一不完全列舉足以說明問題,曾氏的家教精神大顯神威。
他一生中不論如何繁忙,京城裏讀書修身治學為官,還是督軍行船帶兵打仗,總不忘記給兄弟子侄寫信,講求立誌修身,探究學問做人,諄諄善誘,娓娓道來,總把金針度於人,以自己的精神成長的曆程,為官做人的經驗做例證,服人感人激勵人。在《曾國藩全集·家書》所留下的1520封家信中,除了給祖父母、父母的幾十封,絕大部分都是寫給兄弟子侄輩的,在這些家書中我們讀到的是一個家族崛起的精神密碼,一種綿延不斷的獨特傳統文化精神哺育了整個曾氏家族,而不是上蒼格外的恩典。
曾國藩與左宗棠、胡林翼等同時代中興名臣相較,論天生稟賦算不上特異甚至不如這兩位聰明有才氣,可為什麼隻有他才取得了如許超世拔俗的偉業呢?《清史稿·曾國藩傳》裏有一句話可以作為一個注腳,“國藩事功本於學問”。既為一介書生,卻有民胞物與恢弘之誌,以求效法前賢澄清天下,格物以致知,內修聖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雖則帶兵打仗亦需講求學問,營帳裏得聞讀書之聲。十年京城做官讀書,練就了謹言居敬主靜養氣的大學問,內美之德理想人格逐步確立起來,形上精神的探求與塌實勤奮的行為和諧統一,這條內聖之途促成了曾國藩不朽的偉業。梁任公當年亡命日本,悟透了這番生命的道理,於是發出如此慨歎,“讀曾國藩家書,痛然悔悟,非得道之人不足以成大事”,真是慧心高論。
唐浩明有過“活得太累的曾國藩”的看法,試想做人行事處處以聖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這是容易達到的嗎?雖難卻見出了曾氏人生的厚重堅實,器局宏大有百川歸海之勢,見出他文化人格理想的魅力所在。朝聖之路成就了曾國藩的道德文章事功偉業,即使對於今天抱持青春理想有蓬蓬勃勃朝氣的青年人來講,依然能從他身上獲得傳統文化精華鍾靈鑄造的生命啟悟的。
曾國藩的人生和著作都是一個生命奇跡的軌跡,所有熱愛生命者都能夠在這裏發現一個巨大的精神思想寶庫,這裏有的是一個思想者對世道人心的體察和思考,有的是人生內求修煉與事業成功的啟發,有的是成就事業者追求的困惑勉行的收獲,你能夠找到獲取事業成功人生新路的秘密,在他用生命寫就的著作裏,富含的是說透人生的生命智慧。
曾國藩一生著作浩瀚,多達一千五百多萬字,我們不做專門的研究是很難有精力通讀的,台灣的著名學者南懷謹在《論語別裁》中說:“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有十三套學問,流傳下來的隻有一套《曾國藩家書》。”《曾國藩家書》反映了曾國藩一生的主要活動和他治政、治家、治學、治軍的主要思想,是研究曾國藩其人及這一時期曆史的重要材料,更是我們進入這個曆史巨大心靈的捷徑,了解接受這位中國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的窗口。唐浩明在他的新作《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中這樣寫到:
“它是一個思想者對世道人心的觀察體驗,是一個學者對讀書治學的經驗之談,是一個成功者對事業的奮鬥經曆,更是一個胸中有著萬千溝壑的大人物心靈世界的坦露。讀懂這樣一部書,勝過讀千百冊平庸之作。”
推舉之意溢於言表,也是一位沉潛曾氏著作二十多年的學者的真切體悟和透徹總結。這裏我們無力也無心於對這位有爭議的曆史人物做一個全麵公允的評價,那恐怕不是一篇文章解決的問題,縱觀曾國藩的一生,由一介書生詞臣京官變為湘軍統帥,轉而擔任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成為滿清政府的“勳高柱石”漢臣第一,開創了中國近代史上的洋務運動“師夷長技”,尋求國富民強的道路,所有這一切都發端起步於曾國藩作為一個讀書人,並且堅持一生。直到晚年當他同曾紀澤談論讀書時,依然對王念孫、王引之等大學者充滿敬重仰慕之情,為自己耽於戎馬宦海生涯,而沒有潛心於自己向往的學問,抱憾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