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悼淩叔華(1 / 3)

文潔若

她嘴裏一遍遍地囁嚅著自己的母親李若蘭的名字。恍惚間,又說著囈語:“媽媽等著我吃飯。”她整個兒回到童年時代了。

——文潔若《悼淩叔華》

自去年十二月以來,一位九旬老人躺在石景山醫院的病床上。她因扭傷了腰部,住院治療,卻常常向守在床畔的女兒囁嚅著:“我想吃豌豆黃,吃山楂糕……”這位老太太還不分季節地點過西瓜、蒜苗、菠菜。她也提到了烤白薯、茯苓餅、片兒湯、餛飩、羊肉餡餃子,以至麻花、燒餅、油條、雲片糕。經主治大夫批準,這些北京風味小吃全都讓她吃到了,隻有“驢打滾兒”和湯圓,怕不好消化,沒敢答應她的要求。有一次她說想嚐嚐蘇州酥糖,女兒也千方百計托人從產地捎了來。

今年三月二十五日,她過九十大壽。女兒為她定做了一個高四層的巨型蛋糕。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以及醫務人員一道圍在她床前熱烈地向她祝了壽。那一天吃的是龍須麵。

進入四月後,她因乳腺癌複發,轉移到淋巴而臥床不起。五月十五日,她在昏迷幾天之後,忽然又表示想看看北海的白塔和童年住過的史家胡同舊居。醫院領導和家屬開了個緊急會議,經過反複考慮,決定滿足老太太這個也許是最後的願望。十六日一早,他們在麵包車裏準備了全套搶救設備,十位大夫護士陪同前往。車子是從東門開進北海公園的。時間很早,遊客稀少。老太太一直躺在擔架上,人們抬著擔架沿著湖畔轉悠,讓她看那矗立在樹叢上端的白塔。外孫問:“看見了嗎?”老太太臉上泛出笑容,說:“看見了。白塔寺。”女兒糾正她說:“不是白塔寺,是白塔。”她說:“看見了。白塔真美,湖水,小橋,亭子也美,柳樹也美……”

在所有這些宿願都得到滿足之後,老太太就永久地闔上了眼睛,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

她就是“五四”以來與冰心、廬隱齊名的女作家淩叔華。她在海外漂泊了四十二年之後,抱著落葉歸根的願望,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並且在這裏結束了她不平凡的一生。

淩叔華是一九四七年隨丈夫陳源(西瀅)離開祖國,旅居法、英、美、加及新加坡諸國的。她在海外著書、執教、演講,宣傳中國文學與藝術,並多次舉辦個人畫展。新中國成立後,她屢次回來觀光。七十四歲時,還去了敦煌,遍訪石窟。這次病篤,她堅決返回北京,並在故土度過她生命最後一段日子。

我在初中時就喜歡讀淩叔華的作品。那時,我們班上就有淩叔華在《小劉》中所刻畫的那種調皮的女孩子,她真是把人物寫活了。由於作者又是畫家,讀她那篇關於富士山的遊記時,像是在欣賞一幅秀逸的水墨畫。

蕭乾告訴我,一九三三年左右,當他還在燕京大學讀書時,沈從文就曾帶他到史家胡同去,介紹他認識了陳源、淩叔華夫婦。一九三五年蕭乾接手編《大公報·文藝》時,淩叔華正在漢口編《武漢日報·現代文藝》副刊,他們二人曾相互在自己編的刊物上發表對方的作品,更多的是彼此轉稿,並戲稱作“聯號”。一九三六年,上海《大公報》出版前,報社曾派蕭乾赴各地去組稿。過武漢時,還在陳、淩夫婦那坐落於珞珈山的寓所住過一宿。

“八·一三”後,逃難中的蕭乾又帶著當時的妻子“小樹葉”借宿陳家,隨後就搬到旅館去了。抗戰勝利後,一九四六和一九四七年,蕭乾又在上海和香港和他們重逢,那時他們的獨生女小瀅已十來歲了。她還記得蕭乾帶她乘出租汽車到處逛,給她買襪子和冰激淩的往事。

斷絕音信三十多年後,八十年代初,淩叔華托訪英代表團的人捎回一本她簽了字的英文短篇小說集《古韻》(一九五三年出版於倫敦,一九六九年重印),送給蕭乾。

一九八一年春,蕭乾忽然收到淩叔華從華僑大廈寫來的一封信。那時我們還住在天壇南門旁邊,家裏沒有電話。蕭乾做左腎摘結石手術後,身體尚未康複。我便前往華僑大廈按照淩叔華在信中寫的房間號碼,找到她,並將她接到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