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花園裏消磨了整個上午。斯坦萊·霍普金到村子裏去調查一些傳言,據說前天清早有幾個孩子,在凱瑟姆大路上,看見了一個奇怪的女人。至於我的朋友呢,聽到這個消息,他就變得像一個有氣無力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樣心不在焉地處理案子。甚至連霍普金帶回來的消息,也沒能引起他的興趣。
“有的孩子確實看見過一個相貌完全像福爾摩斯先生所說的那樣的婦女,”霍普金說,“她戴著一副眼鏡,也許是夾鼻眼鏡。”
吃飯的時候,蘇珊一邊服侍我們,一邊也積極地講了一些情況。她的話倒引起了福爾摩斯先生的極大興趣。
蘇珊說:“昨天清晨威洛比先生出去散步,回來隻有半小時,便發生了這件慘案。”我實在不能理解散步這件事對整個案情有什麼影響。可是我清楚地看出福爾摩斯先生把這件事納入他對整個案件的解釋裏了。突然福爾摩斯先生站了起來,看了一下表。他說:“兩點了,先生們,我們該上樓去了,向教授把事情說清楚了。”
教授也剛吃完午飯,桌上的空盤子說明女管家說得很對,他的食欲很好。當他轉過頭來,閃爍的目光投向我們時,我感到他確實是個神秘的人物。他已經穿好衣服,坐在火旁的一個扶手椅上。嘴裏依然叼著煙。
“您有答案了嗎,福爾摩斯先生?”他把桌子上靠近自己的一大鐵盒煙卷推向福爾摩斯先生這邊。於是福爾摩斯先生伸出手去,不料他們二人把煙盒打翻了,煙卷滾了滿地。我們隻好跪下來,到處撿散落的煙卷,足足用了一兩分鍾。當我們站起來的時候,我看到福爾摩斯先生眼睛裏閃爍著光芒,他的兩頰顯得特別紅潤。在他臉上一現即逝的這種臨戰的表情,我隻在最危急的情況下看到過一次。
“是的,我已經弄清楚了。”他說。
霍普金和我目瞪口呆。老教授憔悴的麵孔不停地顫動著,同時露出譏諷的嘲笑。
“是嗎,在花園裏?”
“不,在這裏。”
“這裏?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
“這件事非同小可,玩笑不得,福爾摩斯先生。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件極其嚴肅的事情,不能這樣隨隨便便。”
“考芮姆教授,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調查核實的,所以我敢肯定它是對的。至於你的動機是什麼,以及在這個奇怪的案件中,你扮演了什麼角色,我還不能確定。過幾分鍾你或許會親口對我講。為了給你個方便,還是由我來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敘述一下,這樣你也可以明白我還要查問什麼。事情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教授?有一位婦女昨天走進你的書房,她來的目的是要拿走你寫字台櫃子裏的文件。她身上帶有一把鑰匙,至於你的鑰匙,我已經檢查過,你的鑰匙上沒有那個劃痕能夠造成的輕微褪色。據我推斷,你並不知道她來的目的,所以你不是從犯。”
“有意思。”教授吐出一口濃煙,說,“那麼這位女士的情況,您已經弄清了不少,那您應該知道她接下來會怎麼做呢?”
“是的,先生。起初你的秘書抓住了她,為了脫身,她就抓起小刀向這位秘書刺去。不過,我傾向於把這個案件看成是不幸的偶然事件,因為我認為這位女士並不想刺死秘書。如果是預謀殺人,她必定自己帶著武器。結果,她做的事使她非常害怕,她不顧一切地要趕快逃走,不料在和威洛比廝打的時候,她丟了眼鏡。她很近視,不戴眼鏡什麼也看不清。她沿著一個過道跑,以為就是來的時候走的過道,湊巧的是兩邊過道全鋪著椰子毛織的墊子。當她知道走錯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退路已被切斷。怎麼辦呢?她不能退回去,又不能站在那兒不動,她隻好繼續向前走。於是便到了你的房中。”
老教授有些目瞪口呆,坐在那兒看著福爾摩斯先生,臉上露出極度的驚訝和恐懼。他故作鎮靜地聳聳肩,發出一陣假笑,說:“福爾摩斯先生,您的推論很不錯,可是有一個小漏洞。我一整天都在屋裏,從沒離開過。”
“這點我懂。”
“你的意思是我躺著沒注意到進來的那個婦女?”
“那隻是你的猜測。你注意到有人來。你不但認識她,還幫助她逃跑。”
教授又大笑起來,他猛地立起身,眼睛裏飄著最後一線希望。
他大聲喊道:“你這個瘋子,胡說八道!我幫助她逃脫?她現在在哪兒?”
“她在那裏。”福爾摩斯先生指著放在屋子一角的一個高高的書櫃,冷靜地說。
老教授頓時傻了。他舉起顫抖的雙手,接著整個軀體卻又頹然倒在椅子上。這時,屋角上的書櫃門自動打開了,一位婦女急匆匆地走出來,站在屋子中間。她用很怪的異國語調說:“你說得沒錯,我是在這兒。”
斯坦萊·霍普金立刻抓住她的胳膊準備戴手銬。她神色莊嚴地把霍普金輕輕推開,說:“先生,我是被捕了。我站在櫃子裏可以聽到一切,所以我知道你們已經弄清了事實。我願意交代全部事實,是我殺死了那個青年。你說那是意外事件,這是對的。我不知道我手中拿的是刀子,因為我從桌子上抓起一件東西,便絕望地向那個青年刺去,好讓他放開我。我沒有撒謊,沒有騙你們。”
“我相信你說的是事實,我看你身體很不好。”福爾摩斯先生說。
她的臉色看上去本來就不好,再加上灰塵,讓人覺得很可怕。她坐到床邊上,繼續說:“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可是我仍然要把全部事實告訴你們。我是這個人的妻子。他是俄國人卻假扮英國人,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
這個老人突然很激動,他喊道:“安娜,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塞爾吉斯,你為什麼一定要過這種痛苦的生活呢?”她非常藐視地看了老人一眼說,“你一生毀掉了許多人,甚至對於你自己也沒有好處。可是是否在上帝召喚你之前,便結束你的生命,這要由你自己決定。我必須說,不然我就沒機會了。”
“我已經說過我是這個人的妻子。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已經五十歲,而我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傻姑娘,當時我在俄國的某所大學上學。”
“安娜,上帝保佑你。”老人又咕噥地說。
“你知道,我們是革新家、革命者、無政府主義者,而且人數很多。後來遇到困難,由於一個警長被害,我們有許多人被捕了。而他為了得到一大筆錢,更為了活命,便提供證據,背叛了他的妻子和夥伴。由於他的交代,我們全都被捕了。有的被送上絞刑架,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被送到西伯利亞,但不是終生流放。我丈夫帶著那筆不義之財來到英國,過上了安寧的生活。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們的團體知道了他在哪兒,不到一個星期就會結束他的生命。”
老人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又拿起一支煙卷。他說:“安娜,任由你處置吧,我絕無怨言。”
“我還沒有把他的最大罪惡告訴你們。”她說,“在我們的團體裏,有位同誌是我現在的朋友,他高尚、大公無私、樂於助人,這些氣質我丈夫全沒有。他仇視暴力,如果說使用暴力是犯罪的話,我們全都犯過罪,隻有他沒有。他總是寫信給我們,勸我們不要使用暴力。這些信件是可以使他免受刑罰的。我的日記也可以證明,因為我在日記中記述了我對他的感情以及我們每個人的看法。可是我丈夫發現了這些信件和我的日記,就偷偷把它們藏了起來,一麵還盡力證明這位年輕人應判死刑。雖然他沒有達到目的,但是阿列克謝被當作罪犯送到西伯利亞,在一個鹽礦做工。你這個惡棍,居然也能害那麼一個好人,而你呢?我對你是何等的寬恕。”
“安娜,你是一個高尚的女人。”老人一麵吐著煙,一麵說。
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喊叫後說:“我一定要說完。在我服刑期滿以後,我就開始設法尋找這些信件和日記,因為如果俄國政府得到這些東西,便會釋放我的朋友。我知道我的丈夫來到了英國。經過幾個月的查訪,我終於弄清了他的住址。我知道他仍然保存著這些日記,因為當我還在西伯利亞時,他有一次給我寫信,信中責備我時引用的是我日記中的話。我清楚地知道,由於他生性報複心強,他一定不會自願地把日記交還給我。我必須想辦法親自弄到手。因此,我請了一位私人偵探,他到我丈夫家來做秘書——也就是你的第二個秘書,塞爾吉斯。他來不久便很快走了,他發現文件全收在小櫃中,並且取了鑰匙樣。他不願意做更多的事,便把這棟房的平麵圖交給了我,並且告訴我,秘書是在樓上住,上午書房裏沒有人。所以我後來才鼓起最大的勇氣,親自來拿這些東西。東西拿到了,然而我卻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我拿了日記和信件後準備鎖櫃子,這時一個青年抓住了我。那天清早我曾在路上遇見過他,我請他告訴我教授的住處,但我並不知道他和考芮姆是雇用關係。”
“是這樣的!秘書回來以後告訴了考芮姆,”福爾摩斯說,“說他遇見了一個什麼樣子的婦女。威洛比在斷氣之前想要說的是:就是他和教授說過的那個女人殺了他。”
“您讓我講完。”這位婦女麵部抽搐,好像非常痛苦,並用命令的口吻說,“這個年輕人倒下去的時候,我闖出書房,走錯了門來到我丈夫的房間。他說要告發我。我告訴他:他如果這樣做,我不會放過他,他如果把我交給警察,我就把他的事告訴我們的團體。我不是為了自己想活命,而是想要達到我的目的。他知道我說到做到,而他自己的命運又和我的命運互相牽連,隻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掩護了我。他把我塞進那個黑暗的角落——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秘密。他讓傭人把飯送到屋裏,以便分給我一些。我們商量好,隻要警察一離開這棟房子,我就趁黑夜偷偷走掉,並且永遠不再回來。但是你到底識破了我們的計劃。這是我生前最後的話。”她從胸前拿出一個小包,對福爾摩斯先生說:“這個小包裹可以救阿列克謝。先生,由於您的榮譽和正義,我把這包裹委托給您,請您把它轉交給俄國大使館。我算是盡責了,而且……”
“攔住她!”福爾摩斯先生突然喊道,他一下子跳到屋子的另一邊,從她手中奪下一隻小藥瓶。
她倒在了床上,說:“太晚了!太晚了!我出來……的時候,便吃了藥。我頭暈。我要死了!先生,我請求您……不要忘記……那個小……包裹。”
我們乘車回城時,福爾摩斯先生說:“這個案件很簡單,但是也很發人深思。從一開始問題便圍繞著夾鼻眼鏡。雖然那個青年在臨死前幸運地抓到眼鏡,但是我那時還不能肯定,我們是否能夠解決問題。很清楚,從眼鏡深度可以斷定,戴眼鏡的人近視程度很深,離開眼鏡什麼事也做不了。霍普金先生,當你讓我相信她確實走過一小塊草地,而不是故意作假時,你還記得嗎?我當時說過,這種做法很不尋常,值得注意。可是實際上我心中認為這完全不可能,除非她還有一副眼鏡。所以,我隻能認真考慮另一個假設——她待在這棟房子內。我一看見兩個過道完全相似,就想到她很可能走錯路,這樣她就會走到教授的屋中。我密切地注意一切能夠證實這個假設的事情,我仔細地檢查這間屋子有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地毯是整塊的,並且釘得很牢固,所以地板上不會有活門。書櫃後麵可能有躲藏的地方。你知道,在老式的書房裏常有這種結構。我注意到地板上各處都堆滿了書,但是書櫃卻是空的,所以書櫃可能是一扇門。我找不到別的證據來證實,但是地毯是暗褐色,所以我抽了很多支那種好煙,把煙灰撒在可疑的書櫃前。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辦法,但是非常有效。然後我便下樓去了,並且,我已經弄清楚——華生,當時你也在場,而你卻沒有理解我談話的目的——考芮姆教授的飯量增加了,這容易使人懷疑他還讓另一個人吃飯。然後,我們又上樓去了,我弄翻煙卷盒,以便清楚地看看地毯。從地毯上的煙灰可以知道,在我們離開那裏以後,她從躲藏的地方出來過。霍普金,我們已經到了查林十字街,我祝賀你勝利地結束了這個案件。你一定是去警察總部吧!我和華生要到俄國使館去,再見,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