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他一再叮囑我,到了紐約,一定要當麵問他,還記不記得挪開暖瓶的那回事。

他和她,三十幾年前,和我,同在工廠一個車間。他們是正式工人,我是教師,下放勞動。我比他們大十歲,但很合得來。我跟他學鏇工活兒,叫他師傅。她是統計員,那時梳著倆抓鬏,走過來跑過去 ,紮著紅頭繩的大抓鬏前後晃蕩,使人聯想起碩大的蝴蝶。

工間休息的時候,在那間更衣室當中,大家圍坐在一張長方形的大案子前,說說笑笑,用大搪瓷缸子,大口喝水。大案子上,常放著幾隻大暖瓶,是最粗糙的那種,鐵皮條編的露著瓶膽的外殼,漆成淺 藍色。

他在我麵前回味過很多次,就是挪開暖瓶的那件事。他非常喜歡她,休息時,卻不敢坐在她近旁。她總大大方方地坐在案子一端,他呢,那天選擇了一個離她最遠的位置,就是案子的另一端。那天大家 究竟議論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得那天他話多,正當他高談闊論,她忽然大聲說:“哎,把暖瓶挪開!”我坐在案子一側,離暖瓶比較近,就把一隻暖瓶挪了挪,他還在議論,她就更大聲地對 我說:“勞駕,把那個暖瓶也挪開!”我就把兩隻暖瓶都挪到一邊地下去了。這些細節,經他提醒,我都還想得起來。

她要求挪開暖瓶,是因為暖瓶擋住了她的視線,使她不能看清楚大發高論的他。挪開了暖瓶,她就睜圓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盯著口若懸河的他,兩個抓鬏靜止不動,仿佛一對斂翅的春燕。

後來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轉折、很大的變化。我們的人生也隨著發生了很大的轉折、很大的變化。我成了所謂作家。她1978年考取大學,1983年赴美留學,1990年獲得博士學位,現在是美國一所州立大學 的終身教授。

他下崗後做過很多種事,現在比較穩定,是一家大公司的倉庫管理員。那家工廠早已消失,原址成為一個華麗的專供“成功人士”享受的商品樓盤,底層是商場,商場附設星巴克咖啡廳,我和他正是在 那裏會麵的。他知道我要去美國講演,打電話說要見我,托我個事。我就約他到星巴克,他喝不慣咖啡,甚至聞不慣那裏頭的氣息,他說完他的心事囑托,就離開了。

我已經年逾花甲,他和她也都早已結婚有了子女,我們應該都不算浪漫人士,但他卻還是希望我能在美國見到她,並私下裏問她,還記不記得挪開暖瓶的事情?那是不是意味著,在他們生命的那個時段 ,她喜歡他,以至他說話時,她不能容忍任何障眼的東西,她不但要傾聽他,還要注視他。他隻希望她在我麵前表示,她還記得,確實,她那時喜歡過他,然後,我回國把她的回應告訴他,他就滿足了 。

我把他的囑托,視為一個神聖的使命。甚至於,從某種意義上說,完成好這個使命,不亞於要把我那演講的任務達到圓滿。

人的一生有許多美好的瞬間。使這些瞬間定格,使其不褪色,可以永遠滋潤我們那顆在人生長途跋涉中越磨越粗糲的心。

我演講那天,她沒有來。當地文化圈的人士聚餐歡迎我,她也沒露麵。我給她打去幾次電話,都是英語錄音讓給留言,但我留了言也沒有回應。

直到回國前一晚,再撥她家電話,才終於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一點沒有變。她很高興。說她們全家到歐洲旅遊,昨天才回家。她說看到報道,祝賀我演講成功。我就引導她回憶當年,提到好幾個那 時工廠裏的師傅,其中有他,她熱情地問:“都好嗎?你們都還保持著聯係嗎?”我就先普遍報道一下那些人的近況,然後特別提到他,提到他那時如何喜歡高談闊論,那時候我們給他取的外號是“博 士”……我都提到那張舊桌案了,她一直饒有興味地聽著,還發出熟悉的笑聲,但就在這關口,發生了一個情況,就是她先道了聲“sorry”,然後分明對她那個房間裏另外一個人,估計是她女兒,大聲 地說:“朱迪,你把那個花瓶挪開,我看不到微波爐了……”雖然她馬上又接著跟我通話,但我的心一下子亂了,我都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跟她結束通話的。

回國很多天了。我沒主動給他去電話。他也還沒有來電話。如果他來電話問我,我該怎麼跟他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