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憶父親(1 / 2)

冰心

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裏。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一一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海一一隻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隻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父親笑著點頭。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隻笑著。我勇敢的說:“燈台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裏,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隻知‘敬業’……”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何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象,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麼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隻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