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大橋時約在下午兩點左右,正是市麵最熱鬧時節。我從一群苗人一群鄉下人中擁擠上了大橋,各處搜尋沒有發現“滕回生堂”的牌號。回轉家中我並不提起這件事。第二天一早,我得了出門的機會,就又跑到橋上去,排家注意,終於在橋頭南端,被我發現了一家小鋪子。鋪子中堆滿了各樣雜貨,貨物中坐定了一個瘦小如猴幹癟癟的中年人。從那雙眯得極細的小眼睛,我記起了我那個幹媽。這不是我那幹哥哥是誰?
我衝近他身邊時,那人就說:
“唉,你要什麼?”
“我要問你一個人,你是不是鬆林?”
裏間屋孩子哭起來了,順眼望去,雜貨堆裏那個圓形大木桶裏,正睡了一對大小相等仿佛孿生的孩子。我萬萬想不到圓木桶還有這種用處,我話也說不來了。
但到後我告訴他我是誰,他把小眼睛愣著瞅了我許久,一切弄明白後,便慌張得隻是搓手,趕忙讓我坐到一捆麻上去。
“是你!是茂林……”茂林是我幹爹為我起的名子。
我說,“大哥,正是我!我回來了!老人家呢?”
“五年前早過世了!”
“嫂嫂呢?”
“六月裏過去了!剩下兩隻小狗。”
“保林二哥呢?”
“他在辰州,你不見到他?他作了王村禁煙局長,有出息,討了個乖巧屋裏人,鄉下買得三十畝田,作員外!”
我各處一看,卦桌不見了,橫招不見了,觸目全是草藥。“你不算命了嗎?”
“命在這個人手上,”他說時翹起一個大拇指。“這裏人已沒有命可算!”你不賣藥了嗎?
“城裏有四個官藥鋪,三個洋藥鋪。苗人都進了城,賣草藥人多得很,生意不好作!”
他雖說不賣藥了,小屋子裏其實還有許多成束成捆的草藥。而且恰好這時就有個兵士來買專治腹痛的“一點白”,把藥找出給人後,他隻捏著那兩枚當一百的銅元,向我呆呆的笑。大約來買藥的也不多了,我來此給他開了一個利市。
他一麵茫然的這樣那樣數著老話,一麵還盡瞅著我。忽然發問:
“你從北京來南京來?”
“我在北平做事!”
“做什麼事?在中央,在宣統皇帝手下?”
我就告訴他,既不在中央,也不是宣統手下。他隻作成相信不過的神氣,點著頭,且極力退避到屋角隅去,儼然為了安全非如此不成。他心中一定有一個新名詞作崇:“你可是個共產黨?”他想問卻不敢開I=1,他怕事。他隻輕輕的自言自語說:“城內前年殺了兩個,一刀一個。那個韓安世是韓老丙的兒子。”
有人來購買煙扡,他便指點人到對麵鋪子去買。我問他這橋上鋪子為什麼都改成了住家戶。他就告我,這橋上一共有十家煙館,十家煙館裏還有三家可以買黃嗎啡。此外又還有五家賣煙具的雜貨鋪。
一出鋪子到城邊時,我就碰一個煙幫過身。兩連護送兵各背了本地製最新半自動步槍,人馬成一個長長隊伍,共約320餘擔黑貨,全是從貴州來韻。
我原本預備第二天過河邊為這長橋攝一個影留個紀念,一看到橋墩,想起27年前那缽罌粟花,且同時想起目前那十家煙館三家煙具店,這橋頭的今昔情形,把我照相的勇氣同興味全失去了。
1934年12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