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滕回生堂今昔(2 / 3)

當時一城人誰也不見過這種東西,因此常常有人老遠跑來參觀。當地一個拔貢還做了兩首七律詩,讚詠那個稀奇少見的植物,把詩貼到回生堂武器陳列室板壁上。

橋墩離水麵高約4丈,下遊即為一潭,潭裏多鯉裏鱖魚,兩兄弟把長繩係個釣鉤,掛上一片肉,夜裏垂放到水中去,第二天拉起就常常可以得一尾大魚。

但我那寄父卻不許他們如此釣魚,以為那麼取巧,不是一個男子漢所當為。雖然那麼罵兒子,有時把釣來的魚不問死活依然扔到河裏去,有時也會把魚煎好來款待客人。他常獎勵兩個兒子過教場去同兵將子弟尋釁打架,大兒子常常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回來時,作父親的一麵為他敷那秘製藥粉,一麵就說:“不要緊,不要緊,三天就好了。你怎麼不照我教你那個方法把那苗子放倒?”說時有點生氣了,就在兒子額角上一彈,加上一點懲罰,看他那神氣,就可明白站木桶考武秀才被屈,報仇雪恥的意識還存在。

我得了這樣一個寄父,我的命運自然也就添了一個注腳,便是“吃藥”了。

我從他那兒大致嚐了一百樣以上的草藥。假若我此後當真能夠長生不老,一定便是那時吃藥的結果。我倒應當感謝我那個命運,從一分吃藥經驗裏,因此分別得出許多草藥的味道、性質以及它們的形狀。且引起了我此後對於辨別草木的興味。其次是我吃了兩年多雞肝。這一堆藥材同雞肝,顯然對於此後我的體質同性情都大有影響。

那橋上有洋廣雜貨店,有豬牛羊屠戶案桌,有炮仗鋪與成衣鋪,有理發館,有布號與鹽號。我既有機會常常到回生堂去看病,也就可以同一切小鋪子發生關係。我很滿意那個橋頭,那是一個社會的雛型,從那方麵我明白了各種行業,認識了各樣人物。凸子個大肚子胡須滿腮的屠戶,站在案桌邊,揚起大斧“擦”的一砍,把肉剁下後隨便一秤,就猛向人菜籃中摜去,“鎮關西”式人物,那神氣真夠神氣。平時以為這人一定極其凶橫蠻霸,誰知他每天拿了豬脊髓到回生堂來喝酒時,竟是個異常和氣的家夥!其餘如剃頭的、縫衣的,我同他們認識以後,看他們工作,聽他們說些故事新聞,也無一不是很有意思。我在那兒真學了不少東西,知道了不少事情。所學所知比從私塾裏得來的書本知識當然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

那些鋪子一到端午時節,就如我寫《邊城》故事那個情形,河下競渡龍船,從橋洞下來回過身時,橋上有人用叉子掛了小百子鞭炮懸出吊腳樓,必必拍拍的響著。夏天河中漲了水,一看上遊流下了一隻空船,一匹牲畜,一段樹木,這些小商人為了好義或好利的原因,必爭著很勇敢的從窗口躍下,鳧水去追趕那些東西。不管漂流多遠,總得把那東西救出。關於救人的事,我那寄父總不落人後。

他隻想親手打一隻老虎,但得不到機會。他說他會點穴,但從不見他點過誰的穴。一口典型的麻陽話,開口總給人一種明朗愉快印象。

民國二十二年舊曆十二月十九日,距我同那座大橋分別時將鏨十二年,我又回到了那個橋頭了。這是我的故鄉,我的學校,試想想,我當時心中怎樣激動!離城二十裏外我就見著了那條小河。傍著小河溯流而上,沿河綿亙數裏的竹林,發藍疊翠的山峰,白白陽光下造紙坊與製糖坊,水磨與水車,這些東西皆使我感動得厲害!後來在一個石頭碉堡下,我還看到一個穿號褂的團丁,送了個頭裹孝布的青年婦人過身。那黑臉小嘴高鼻梁青年婦人,使我想起我寫的《鳳子》故事中角色。她沒有開口唱歌,然而一看卻知道這婦人的靈魂是用歌聲喂養長大的。我已來到我故事中的空氣裏了,我有點兒癡。環境空氣,我似乎十分熟悉,事實上一切都已十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