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憶父二題(1 / 3)

羅大岡

事情發生在我小學畢業後,剛剛上初中的第一年。說確切點,正是我上初中過第一個暑假開始的第二天。我父親嚴肅地對我說,我必須利用暑假讀熟《孟子》。

我好像當頭吃了一棍,頭昏顛倒,坐立不穩,心慌意亂,不知道出了什麼可怕的事。為什麼要我念四書五經?難道要我去考科舉?可是科舉早已取消,沒有聽說要恢複呀!

原來父親心中早有盤算,他打算讓我初中畢業後就輟學。他決定讓我初中畢業後棄學習商,將來做一個買賣人。他打這個主意,有兩個理由,其一:上學最多不過大學畢業,大學畢業後十之八九當中學教師,初中或高中教師。他自己在日本早稻田高等師範學院留學五年之久,返國後在紹興及杭州當中學教師二十餘年之久,他覺得沒有味道。中學教師工作很辛苦,工資菲薄,所以他不願我再當中學教員。第二個理由,我父親認為我很愚笨,至少比他愚笨,讀書很費勁,成績不好。其實並不像他想象那麼愚笨,我中小學的學習成績,文科方麵如語文、曆史、地理等,成績都在八十分以上,隻有數理化不行,學習起來有困難,考試常常不及格,尤其是代數和化學,這兩門功課最使我害怕,確實是沒有前途,可是父親恰好不讚成我學習文科。他主觀地認為學理科比文科更有出路,他自己在日本早稻田師範學院學的就是生物係。因為大學文科畢業往往隻能當“文丐”,連個人的生活也幾乎不能維持,所以父親主張我初中畢業後不考高中,而是到舅父的商店中去當學徒,學生意。我母親的同胞兄弟,我的二舅和三舅,都是開店鋪的,他們生活富裕,我父親很羨慕他們。至於我母親的堂房兄弟,也都是地主兼大商人,錢莊(舊式的小銀行)老板,生活十分富裕,我父親也很羨慕他們,希望我走他們的道路。他不知道我那時雖隻有十四五歲,心中已經愛好文學,同時最瞧不起商人,認為商人都是騙子。

這時,父親在杭州報紙上看見上海一所外國教會學校(好像名叫“南洋公學”)的招生廣告。廣告聲明投考的學生必須精通《孟子》(想必沒有要求考生精通四書,否則要求太高,考生準也不能辦到。)我父親見此廣告,大為興奮,立即決定我以後投考這個洋人辦的學校。所以初中暑假一開始,父親隻讓我休息一天,從第二天起,就讀《孟子》。他自己親自教我念,從《孟子見梁惠王》開始,每天教一頁,要求能朗誦、背誦、默寫與講解。父親脾氣暴躁,很性急,我稍有錯誤,他必大叫大罵,拍桌打凳,腳跺地板,甚至伸手打人。他十有八九打我腦袋,打得我頭昏腦漲,所以我最怕父親教我念書。往往還沒有開始念,我已經全身發抖。父親拿起書來就準備高聲嗬斥我“笨蛋”!“蠢貨”!“低能兒”!

所以,我跟父親學了一兩天,就病倒了,發燒,頭暈,不進飲食。於是我親愛的祖母就出來幹涉了,不同意父親再教我念書。

父親是光緒末年的秀才,後來他考舉人落第,準備第二次再考的時候,清政府取消了科舉,開始辦新學(學校)。那時中國許多青年眼看科舉無望,新學也還不知道會辦成什麼樣子,於是紛紛到日本去留學。我父親也到日本早稻田師範學院留學了五年。那時我家已相當貧困,我父親留學的錢是向我母親娘家借的,後來才陸續還清了。

我祖母娘家是貧困的小地主,家中人口多,隻有五六畝稻田收租供全家食糧。我祖母有三個侄子,一個做小生意掙點錢,一個是小學教師,另一個在上海一家綢緞店當售貨員的,手頭比較寬裕。我祖母沒有上過學,不識字,可是人很聰明,見識廣。她記得許多通俗諺語,例如:“古人易子而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等等。她說話有時很幽默,說明了她的機智。古人易子而教(其實今人也往往易子而教),因為盼子成龍,心急如火,兒子念書略有差錯,父親即暴跳如雷,又罵又打,所以有時兒子書還沒有念會,已被父親打罵得半死。

為此,自己的兒子最好請別人教讀,別人的兒子則不妨由自己教讀。我祖母說最好由她來教我念書,效果一定很好,可惜她不識字,不能教書。至於我父親,脾氣特別暴躁,麵對地位比他低、能力比他差的人,他稍不滿意,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家中仆人都怕他,不光是我怕他。祖母利用我父親迷信的弱點,說他大熱天教我念《孟子》,又打又罵,萬一把我打病了,逼死了,那可不是小事。因為我是長房長孫,我沒有弟弟,我死了之後,我家可能斷嗣。我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對於我父親這樣一個大大不孝的罪人,決不輕易饒恕。我父親迷信,聽了害怕了,居然放棄了教我念《孟子》的計劃。祖母勝利了,我也鬆了一口氣。

可是,不讀《孟子》,不能換一本別的書來讀嗎?當然可以。父親下午從衙門回來(他當時任浙江省長公署教育科科長),帶回來一篇他手抄的唐詩,是自居易的《燕詩》:“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

父親拿這首詩教給我與二姊(羅文英)讀。他的用意不在於教我們學習文學,而在於吸取詩中的道德教訓。那就是,兒女成長之後,羽翼豐滿,不能置年老的父母於不顧,遠飛十萬八千裏而不回老家。教我們這樣淺近的詩文,父親也要怒吼和斥罵,拍桌打凳。本來是一張特製的小方桌,很精巧,可坐四個人,專為父親和他的朋友品茶和閑談、對弈之用。自從用來教我和二姊學古詩文之後;

精致的小桌麵上留下許多殘破的痕跡。那是父親教我們念詩文時,右手拿著他的水煙袋,煙袋下粗圓管子是白銅的,很堅硬。父親教書時一生氣,就把手中水煙袋使勁向桌上一拍,留下一個深深的痕跡。我們一見這些痕跡就想起聽父親教書時所受的精神上的痛苦,終生難忘。

我父親不愛見我,常常打罵我,也不僅隻在教書的時候。在日常生活中,他看見我行動不順眼,說話不順耳,開口便罵,伸手就打,是常有的事。總之,父親不愛見我,討厭我,見我在他身邊,就想找機會罵我,找機會打我。舉個例子,有一次全家人坐下來吃晚餐時,他曾用筷子打我腦袋。我家大小八口人,圍坐大方桌用餐。本來我祖母單人坐一邊,可是她非要我和她坐一邊。其它三邊,我父親和我三妹一邊,我母親和我大姐一邊,我四妹和二姐一邊。全桌每邊兩個人,坐得滿滿的。全家八人不是同時入席,經常是孩子們先來,大人到得晚一些。我祖母高齡,而且腳特別小,拄著手杖走路特慢,經常由我的一個妹妹或姊姊扶著她走來,往往是最後入席。我祖母每天晚餐時喝半碗(飯碗)燙熱的紹興黃酒,這樣,夜間可以睡得很好。我坐在祖母身邊,她常常指著黃酒叫我“喝口!喝口!”我就是跟祖母學會了喝黃酒。那一天祖母讓我“喝口!”我就拿起她的酒碗啜一口。我父親在一邊含著怒意,斜視著我,恨不得打罵我,又不敢,怕祖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