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憶父二題(2 / 3)

祖母環視餐桌上各人的臉色好像有點緊張,好像出了了什麼事,又不好意思詢問大家,這時她又看見我好像流過眼淚,就問我怎麼回事。我不敢說。這時說話比較大膽的三妹就把剛才我移動紅燒蝦大碗讓父親打了一下的事簡單說了一句。祖母就一邊喝黃酒,一邊開言教訓我父親。她說:“我們羅家有一條家規,我看有必要提醒你們一下。進餐時,在餐桌上絕對不許吵嘴,也不許念怒教訓孩子,當然更不許打罵孩子,弄得大家緊張,一頓飯吃不痛快。”

大家默默無言,低頭把晚餐吃完,開始在院子裏納涼。夏季的杭州,一天中最悶熱的時刻是晚餐後七點到九點光景。西湖的水是死水,終日不流動,讓猛太陽曬了一整天,燙得像一大鍋開水。到太陽落山,天空漸涼,西湖這一大鍋開水就漸漸向空中蒸發,這時整個杭州都籠罩在蒸氣之中,人們連喘氣都很費勁。晚餐後,人們都留在露天,穿單薄衣服,躺在藤椅或竹椅上。這時,祖母讓我穿著單衣,躺在上文說過的那張小方桌上,墊著小涼席。祖母自己坐在藤椅上,手拿蒲扇,替我輕輕扇涼風、趕蚊子,甚至用她留著指甲的手,輕輕伸到我的夏布背心下麵,替我打癢。在這樣舒適的清涼下,我輕輕打著呼,睡著了,到接近九點鍾的時候,已經相當涼爽了。全家人開始收拾桌椅,準備回臥房睡覺。祖母輕輕推了推我,叫我的小名:“阿海!”我沒醒。這時,父親發現祖母叫我不醒,含著怒氣走過來,準備打我一拳或使勁推我幾下。幸虧我祖母及時發現了我父親走近,她用手臂攔住他,說:“你來做什麼?我不許你動他,不許你打他!”父親含笑說:“娘您放心,我決不隨便打他,我要推醒他,叫他回房睡覺。”這時,站在稍遠陰暗角落中我的母親,含笑說道:“老太太叫孫子叫不醒,必須用父親的拳頭來叫兒子。古人有易子而教,難道我們不能有易孫而叫嗎?這也是孝順老太太!”我父親含怒答道:“你不用說風涼話!過兩天我要讓你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孝順老太太!”

過了幾天,大家果然看見了父親的孝順。父親事先到轎行裏雇了兩乘轎子,每乘有三個轎夫,兩個人肩上抬著轎走,一個人跟在轎後跑,以便半路上換肩,好輪流休息。我祖母身穿一身黑色綢子衣裙,胸前掛著一個黃色綢子的大袋,袋中裝著香燭及供品,還有一張單子,寫明她的姓名住址以及出生年時壁等。我父親選了天氣晴朗、有點微風、不算太熱的一天。早晨六點起床催我祖母梳洗打扮完畢,上轎起行。祖母的轎子在前麵走,父親的轎子在後麵跟著,直奔西湖北山路。先到靈隱寺燒香拜佛,然後再到上、中、下三天竺神廟,一共去了四處有名的佛廟,各自拜了一番。祖母到家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祖母對於這趟西湖名寺的燒香拜佛之行,心中十分滿意。祖母常說在杭州最使她動心的就是常在西湖邊看見從浙西富裕農村到西湖靈隱寺以及三天竺寺拜佛燒香的老大姐老大娘們。她們身穿淡黃色的棉綢衫褲,頸上包著深黃巾,這是她們多年之後,壽終正寢時人殮時的裝束。

在那年月,祖母每年有六個月在故鄉紹興長塘,和我叔父一家過活。到六月底,父親派人到老家把祖母接到杭州,與我們合住,一直到年底,再派人把祖母送回老家。

一年易過,又到夏末秋初,我父親照常派人到我們故鄉長塘鎮去接我祖母來杭州我家中住半年。沒想到去接我祖母的人獨自一人回到杭州,他說祖母腹瀉十多天,已經顯得骨瘦如柴,連坐立與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父親聽到這種情況,立刻去找一位在杭州有點名氣的老年中醫大夫,請他一同到老家去了一趟,醫生認為已經太晚了。最多再支持十多天……

祖母去世那年,我十七歲。祖母,一去世,我缺少了一位有力的庇護者,我心驚膽寒,等待著父親的打罵。以後的日子也許不好過了。

從童年時期開始,我就矮小瘦弱,發育不良,其貌不揚。而且生性愚鈍,在小學初中學習,成績勉強及格。數理化最差,尤其是算術,視如畏途。直到六七十歲,有時夢中聽人說:“明天考代數”就嚇得我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

我漢語作文較好,但也常有錯字漏字。父親不愛見我,他心中早給我下了定論:

“沒有出息!”

從少年時期開始,我愛讀文學作品,但這反而增加父親對我的反感。他不喜歡文學。他是清朝末年的秀才,曾熟讀四書五經,但對於文學卻沒有一點好感。認為賣文為生是沿街求乞的“文丐”,有時“文丐”的生活還比不上要飯的乞丐,所以堅決反對我長大了搞文學。那時我也就十歲出頭,我不愛父親,他嫌棄我,壓迫我,我心中怨憤。父親不準我搞文學,我心中氣忿,我想:“你不讓我搞文學,我偏要搞文學。即使成文丐,我餓死也不去向你討飯吃。”父親早就決定,要我初中畢業就輟學,到商店裏去當學徒。理由是他認定我“沒出息”,念書也白費。那時父親四十多歲(我出生時父親三十多歲),他身體不好,有胃病,失業了,家中有五個孩子,生活拮據。主要原因是我母親四十多歲,最後一次懷孕,生了一個兒子。父親高興極了。他說:“晚年(其實他那時並不是晚年,而是中年)得子,天之賜也!”

我弟弟比我小十二歲,長得高大,一表人材,同時又很聰敏,在學校成績優良。父親十分寵愛弟弟,認為他前程遠大,所以命令我輟學,把家中有限的積蓄節省下來培養弟弟,至少讓他大學畢業。有一次,我父親常用的無線電收音機出了毛病,不響了。弟弟拿去瞎折騰了一下,收音機居然複活,又響了。

那時弟弟也就十一二歲,小學畢業不久。父親大為驚訝,讚賞弟弟是“天才”,日後必定大有出息。後來弟弟上了大學,學的是無線電專業。弟弟當然沒有喜愛文學的問題,這一點也使父親特別高興。父親寵愛嬌慣弟弟到了極點,以致弟弟橫暴自大,目中無人,家中幾個姐姐當然不放在他眼中,即使是母親,他也瞧不起,毫不尊敬,更談不上孝順。母親很同情我,她知道父親藐視我,壓迫我,責令我輟學就商,我心中很苦悶,但不敢反抗父親,怕遭打罵。

我母親沒有上過學,是文盲。她父親是大地主兼富商(錢莊老板)。母親姐妹四人,都不識字。她們的文盲不是由於家貧,而是由於封建統治的社會,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也就是說,女子讀了書,有了才之後,不能再做絕對服從丈夫的婢妾。我母親當然不知道文學為何物,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愛文學,她隻知父親壓迫我,虐待我,動輒打罵,是不公正的。我愛讀文學書,她認為隻要順著我性子發展,將來可以成才,不至於一文不值。父親把我看成不值一文的蠢貨,完全是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