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我父母結婚很早,那時父親隻有十五歲,母親十六歲。由於我祖父不事生產,不顧家計,所以家道中落,生活困難。他們之所以結婚很早,也因為祖父母希望家中多一個忠心耿耿的人,肯吃苦耐勞,幫助家裏幹活兒。那時,我父母是糟糠夫妻,兩人感情很好。可是到了中年,父親在中學教書,還有別的兼職,收入較豐,家中漸漸有了一點積蓄,本來可以過和美的日子,但由於父親越來越瞧不起母親沒有文化,配不上他,兩人常常鬧矛盾,吵嘴。那時,父親中學裏教書的同事,有的喪偶續弦,和中學教員中的未婚老姑娘結婚,老姑娘有文化,能幫丈夫編講義,改作業等,夫婦生活十分和美。我父親常常提起這些夫婦,心中很羨慕他們,我母親聽了當然不高興。再加弟弟被父親寵愛縱容,成了小惡霸,動輒打人罵人,家人叫他“小老爺”,因為那時家中仆役,稱呼父親為“老爺”。
父親嫌我母親笨,不會管帶我弟弟,請了一位農村來的年輕寡婦,二十多歲,專門看護弟弟,整天跟弟弟一起跑。女工為人機伶,能取得弟弟歡心,因此也取得父親歡心,甚至相當親熱。這件事最傷我母親的心。為此她得了一種“肝氣病”(也許是心髒病),犯病時,不思飲食,躺在床上喘氣,流淚,有時甚至昏迷不醒。總而言之,我們家中氣氛不但毫不和睦溫馨,反而相當緊張。在這種背景下,父親正積極準備送我到上海商行裏學徒(在他思想中,好像這是對我應有的懲罰)。父親什麼也不對我明說,可是暗中監視我。有一次,我沒事幹,獨自在自己的小房中,溫習初中三年級的教科書。父親到我房中巡查,見了這種情況,大罵一頓,幾乎動手打我。他大聲訓斥我“死了這條心吧,你這輩子不可能再考高中了!”
對我父親,我又恨又怕。我深愛母親,覺得在父親的專製和壓迫下,母親和我一樣不幸。父親不準我去考高中,但我對文學的愛好之心不死,常常偷看文學書籍。深夜裏,家人都在沉睡,我輕輕起床,點上煤油燈(那時家中沒有電燈),用舊報紙糊在方凳上,擋住煤油燈光,以免引起窗外人注意。我充滿樂趣在抄寫和反複熟讀江淹的名作《別賦》和《恨賦》,聊以發泄我心頭冤屈之情。
這時,忽聽得房門外走廊上有輕輕的腳步聲。我不覺嚇了一大跳,以為父親深夜來查看我在幹什麼。我把房門打開一半,看看來的是誰。沒想到來人是我親愛的母親。她一雙小腳(和她同輩的婦女都纏足)在地板上輕輕慢慢地走著,生怕驚醒父親。她一手拿著手電棒照路,一手提著一個有蓋的小飯鍋,站在我房門口。我喜出望外地把母親迎進房中。
娘把飯鍋放在書桌上,打開蓋子。我又嚇了一跳。原來娘送來的是我家不常吃的高級點心:酒衝雞蛋。這是先把雞蛋打碎放在碗中,然後加上一杯上等黃酒(紹興特產),再倒上半杯滾燙的開水,小片冰糖,把這一切拌勻,著名的酒衝雞蛋就做成了。這是一種相當有力的滋補劑,往往在大病之後,或強烈勞動之後,體力虛弱,人們服用酒衝雞蛋,為了加速體力複原。母親知道,我正受父親蔑視和壓迫,精神十分痛苦,垂頭喪氣,心神不寧,所以,雖然我沒有患病,也沒有參加強度很高的勞動,她仍要給我喝有名的補劑酒衝雞蛋,希望我在逆境中挺得住,不至於垮了,甚至成為無可救藥的病人。
我本來不大喜歡喝酒衝雞蛋,嫌它太膩。但我深感這碗酒衝雞蛋非同小可,它代表母親的慈愛深情,所以特意當母親的麵,狼吞虎咽地喝完這碗酒衝雞蛋,讓母親高興。酒衝雞蛋是故鄉紹興著名的小吃,我在別處從未見過,也未聽說過。我喝完那碗酒衝雞蛋,心中真覺得母親可愛,自己暗暗起誓,我長大成人之後,一定要盡情孝順她,報答她慈愛的大恩。
我父母到六十歲以後,兩人間關係好像比較融洽一些,溫和一些,這也許與年齡有關。人老了,火氣消了,心氣也就平和一些。1947年4月底,我同妻兒從法國馬賽乘遠洋客輪回到別離14年之久的祖國,那時我父母已經定居上海。他們住的房子狹小,是所謂“弄堂房子”的格式。打開大門就直接進入客廳。客廳後邊是陰暗的一小間樓梯間,再往後就是廚房,廚房的後門直接開向另一條弄堂。我父母住樓上的大間,父親睡一張大床,母親睡在遠離大床的小床。
1949年,父親就在這所小宅中逝世。他死得毫無激烈的痛苦。死前幾天,他嘀咕心髒不舒服,曾給我寫信到天津南開大學,說他覺得身體快不行了,希望我能回家一趟,和他見一麵。這是他一輩子唯一的一次,對我有感情的表示。
我在南開大學教書,趕緊找代課的人,遲了兩天,就接到妹妹們來電報,說父親已經因病去世。
聽說父親去世那天,照常吃完午餐睡午覺。一直到黃昏不起,床上也毫無動靜。等家人到床前去催他起床,發見父親已經沒有呼吸,心髒已停止跳動,趕快請醫生來看,醫生檢查父親之後,說他已經死亡,不能搶救了。
父親一生為人專製橫暴,剛愎自用,待人嚴厲,可是他臨終時卻沒有一點痛苦,在熟睡不醒中死去,幾乎是“安樂死”。母親一生待人寬宏大量,從不疾言厲色,盛氣淩人,和人爭吵。但她暮年生活卻那麼不幸,死得那麼悲慘,痛苦。老天待人如此不公平,想起來令人心碎。
父親去世後,母親十分悲痛,終日懷念父親,口中喃喃自語:“可憐的人!可憐的人!”她這樣稱呼記憶中的父親。父親去世後,她固執地不離開與父母共同生活十餘年(可能二十餘年)的房子。每餐給擺一份碗筷,仿佛父親仍舊活著一樣。人們勸她出去活動活動,散散心,她也不願。母親患相當嚴重的高血壓病,連人力車都不能坐,人力車一走,她就頭暈難受,天旋地轉,惡心嘔吐,更不用說坐汽車,電車,火車和飛機。
父親去世後,母親孤獨一人,就和四妹同住,以後四妹結婚,生了兩個兒子,連同妹夫,一家都和母親住在一起。這樣安排之後,母親總算身邊有人照顧她了。
(編者:該文第二部分節錄於“酒衝雞蛋”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