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3 / 3)

父親一次問我:“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麼樣?”我說,“不好過。”

“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我說,“一星期都白活了。”父親笑說:“我也這樣。”

我覺得自己升做父親的朋友了。暑假裏,乘涼的時候,門房每天給我送進幾封信來。父親一次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長吟“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我忽然發現我的父親老了,雖然常有朋友來往,我覺得他很疲勞,也很寂寞。父親五十歲以後,一次對我說:“阿季,你說一個人有退休的時候嗎?一我現在想通了,要退就退,不必等哪年哪月。”我知道父親自覺體力漸漸不支,他的血壓在升高,降壓靈之類的藥當時隻是神話。父親又不信中藥,血壓高了就無法叫它下降。他所謂“退休”,無非減少些工作,加添些娛樂。每日黃昏,和朋友出去買點舊書、古董或小玩意兒。他每次買了好版子的舊書,自己把綣曲或破殘的書角補好,叫我用頇的白絲線雙線重訂。他愛整齊,雙線隻許平行,不許交叉,結子也不準外露。父親的小玩意兒玩膩了就收在一隻紅木筆盒裏。我常去翻弄。我說:“爸爸,這又打入‘冷宮’了?給我吧。”我得的玩意兒最多。小弟弟有點羨慕,就建議“放焰口”,大家就各有所得。

父親曾花一筆錢買一整套古錢,每一種都有配就的墊子和紅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親病了,覺得天旋地轉,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錢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麵教我名稱。我卻愛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鏟刀錢”“禱子錢”之類。

我心不在焉,隻想怎樣能替掉些父親的心力。

我父親忙的時候,狀子多,書記來不及抄,就叫我抄。我得恭楷錄寫,而且不許抄錯一個字。我的墨筆字非常惡劣,心上愈緊張,錯字愈多,隻好想出種種辦法來彌補。我不能方正正貼補一塊,隻好把紙摘去不整不齊的一星星,背後再貼上不整不齊的一小塊,看來好像是狀紙的毛病。這當然逃不過我父親的眼睛,而我的錯字往往逃過我自己的眼睛。父親看了我抄的狀子就要冒火發怒。我就急得流淚一這也是先發製人,父親就不好再責怪我。有一次我索性撒賴不肯抄了。我說:“爸爸要‘火冒’(無錫話‘發怒’)的。”父親說,“誰叫你抄錯?”我說沒法兒不錯。父親教我交了卷就躲到後園去。我往往在後園躲了好一會回屋,看看父親臉上還餘怒未消。但是他見了我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兒,忍不住就笑了。我才放了心又哭又笑。

父親那次出庭不能開口之後,就結束了他的律師事務。他說還有一個案件未了,叫我代筆寫個狀子。他口述了大意,我就寫成稿子。父親的火氣已經消盡。我準備他“火冒”,他卻一句話沒說,隻動筆改了幾個字,就交給書記抄寫。這是我唯一一次做了父親的幫手。我父親當律師,連自己的權益也不會保障。據他告訴我,該得的公費,三分之一是賴掉了。父親說,也好,那種人將來打官司的事還多著呢,一次賴了我的,下次就不敢上門了。我覺得這是“酸葡萄”之論,而且父親也太低估了“那種人”的老麵皮。我有個小學同班,經我大姐介紹,委任我父親幫她上訴爭遺產。她贏了官司,得到一千多畝良田,立即從一個窮學生變為闊小姐,可是她沒出一文錢的公費。二十年後,抗戰期間,我又碰見她。她通過我又請教我父親一個法律問題。我父親以君子之心度人,以為她從前年紀小,不懂事,以後覺得慚愧,所以借端又來請教。也許這番該送些謝儀了。她果然送了。她把我拉到她家,請我吃一碗五個湯團。我不愛吃,她殷勤相勸,硬逼我吃下兩個,那就是她送我父親的酬勞。我常奇怪,為什麼有人得了我父親的幫助,感激得向我母親叩頭,終身不忘。為什麼有人由我父親的幫助得了一千多畝好田,二十年後居然沒忘記她所得的便宜,不顧我父親老病窮困,還來剝削他的腦力,然後用兩枚湯團來表達她的謝意。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竟這麼大?

我們無錫人稱“馬大哈”為“哈鼓鼓”,稱“化整為零”式的花錢為“摘狗肝”。我父親笑說自己“哈鼓鼓”(如修建那宅大而無當的住宅,又如讓人賴掉公費等),又愛摘狗肝(如買古錢、古玩、善本書之類);假如他再精明些,貪狠些,至少能減少三分之二的消耗,增添三分之一的收入。但是他隻作總結,並無悔改之意。他隻管偷功夫鑽研自己喜愛的學問。

有一次,我旁觀父母親笑說著互相推讓。他們的話不知是怎麼引起的,我隻聽見母親說:“我死在你手裏。”父親說:“我死在你手裏。”我母親後來想了一想,當仁不讓說:“還是讓你死在我手裏吧,我先死了,你怎麼辦呢。”當時他們好像兩人說定就可以算數的;我在一旁聽著也漠然無動,好像那還是很遙遠的事。

1938年10月,我回國到上海,父親的長須已經剃去,大姐姐小妹妹也已經回複舊時的裝束。我回國後父親開始戒掉安眠藥,神色漸漸清朗,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一門《詩經》,聊當消遣。不過他掛心的是母親的棺材還未安葬。他拿定厝棺的地方隻他一人記得,別人誰也找不到。那時候鄉間很不安寧。有一種盜匪專虜人勒贖,稱為“接財神”。父親買得靈岩山“締穀公墓”的一塊墓地,便到香山去找我母親的棺材。有一位曾對我母親磕頭的當事人特到上海來接我父親到蘇州,然後由她家人陪我父親擠上公共汽車下鄉。父親摘掉眼鏡,穿上一件破棉袍,戴上一隻破氈帽。事後聽陪去的人笑說,化裝得一點不像,一望而知是知識分子,而且像個大知識分子。父親完成了任務平安回來。

母親的棺材已送到公墓的禮堂去上漆了。

我們在公墓的禮堂上,看到的隻是漆得烏光鋥亮的棺材。我們姐妹隻能隔著棺木撫摸,各用小手絹把棺上每一點灰塵都拂拭幹淨。想不到棺材放入水泥壙,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裏,隨後就用水泥封上。父親對我說,水泥最好,因為打破了沒有用處;別看石板結實,如逢亂世,會給人撬走。這句話,父親大概沒和別人講。勝利前夕我父親突然在蘇州中風去世,我們夫婦、我弟弟和小妹妹事後才從上海趕回蘇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經營的。父親的棺材放入母親墓旁同樣的水泥壙裏,而上麵蓋的卻是兩塊大石板。臨時決不能改用水泥。我沒說什麼,隻深深內疚,沒有及早把父親的話告訴別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戲言:“我死在你手裏”;父親周密地安葬了我母親,我們兒女卻是漫不經心。多謝紅衛兵已經把墓碑都砸了。但願我的父母隱藏在暴岩山穀裏早日化土,從此和山岩樹木一起,安靜地隨著地球運轉。

自從我回國,父親就租下兩間房,和大姐姐小妹妹同住。我有時住錢家,有時住父親那邊,鍾書探親回上海,也曾住在我父親那邊。三姐姐和七妹妹經常回娘家。父親高興說,“現在反倒擠在一處了!”不像在蘇州一家人分散幾處。

我在錢家住的時候,也幾乎每天到父親那裏去轉一下。我們不論有多勞瘁辛苦,一回家都會從說笑中消散。抗戰末期,日子更艱苦了。鍾書兼做補習老師,得了什麼好吃的,總先往父親那兒送,因為他的父母都不在上海了。父親常得意說,“愛妻敬丈人”(無錫土話是“愛妻敬丈姆”)。有時我們姊妹回家,向父親訴苦:“爸爸,肚子餓。”因為雖然塞滿了仍覺得空虛。父親就帶了我們到鄰近的錦江飯店去吃點心。其實我們可以請父親吃,不用父親再“放焰口”。不過他帶了我們出去,自己心上高興,我們心理上也能飽上好多天。抗戰勝利前夕父親特回蘇州去賣掉了普通版的舊書,把書款向我們“放焰口”——那是末一遭的“放焰口”。

父親在上海的朋友漸漸減少。他一次到公園散步回家說,謠傳楊某(父親自指)眼睛瞎掉了。我吃驚問怎會有這種謠言。原來父親碰到一個新做了漢奸的熟人,沒招呼他,那人生氣,罵我父親眼裏無人。有一次我問父親,某人為什麼好久不來。父親說他“沒臉來了”,因為他也“下海”了。可是抗戰的那幾年,我父親心情還是很愉快的,因為愈是在艱苦中,愈見到自己孩子對他的心意。

他身邊還有許多疼愛的孫兒女一一父親不許稱“外孫”或“外孫女”,他說,沒什麼“內孫”、“外孫”。他也不愛“外公”之稱。我的女兒是父親偏寵的孫女之一,父親教她稱自己為“公”而不許稱“外公”。缺憾是母親不在,而這又是唯一的安慰,母親可以不用再操心或勞累。有時碰到些事,父親不在意,母親料想不會高興,父親就說,幸虧母親不在了。

父親去世後,我末一次到蘇州舊宅。大廳上全堂紅木家俱都已不知去向。

空蕩蕩的大廳上,停著我父親的棺材。前麵搭著個白布幔,掛著父親的遺容,幔前有一張小破桌子。我像往常那樣到廚下去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門檻上傻哭,我們姐妹弟弟一個個淒淒惶惶地跑來,都隻有門檻可坐。

我父親根本沒有積累家產的觀念,身外之物,人得人失,也不值得掛念。~

我隻傷心父親答應傳給我的《詩騷體韻》遍尋無著,找到的隻是些撕成小塊的舊稿。我÷遍比一遍找得仔細,咽下大量拌足塵土的眼淚,隻找出舊日記一捆。

我想從最新的日記本上找些線索,隻見父親還在上海的時候,記著“阿×來,饋××”。我以為他從不知道我們送了什麼東西去,因為我們隻悄悄地給父親裝在瓶兒罐兒裏,從來不說。我驚詫地坐在亂書亂紙堆裏,發了好一會呆。我常希望夢見父親,可是我隻夢見自己蹲在他的床頭櫃旁,揀看裏麵的瓶兒罐兒。

我知道什麼是他愛吃而不吃的,什麼是不愛吃而不吃的。我又一次夢見的是我末一次送他回蘇州。車站上跟在背後走,看著他長袍的一角在掀動。父親的臉和那部《詩騷體韻》的稿子,同樣消失無蹤了。

我父親在上海經常晤麵的一位老友有挽詞五首和附識一篇。我附在後麵,因為讀了他的“附識”。可約略知道《詩騷體韻》的內容。

讀他的挽詞,似乎惋惜我父親的子女不肖,不能繼承父學;他讀了我的回信,更會歎恨我們子女無知,把父親的遺稿都丟失了。“附識”中提到的《釋麵》《釋笑》等類小文一定還有,可是我連題目都不知道。父親不但自己不提,而且顯然不要我看;我也從未違反他沒有明說的意思。《詩騷體韻》一書,父親準是自己不滿意而毀了,因為我記得他曾說過,他還想讀什麼什麼書而不可得。

假如他的著作已經謄清,他一定會寫信告訴我。毀掉稿子當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給我的信上一定未提起他的書,我兩個姐姐都一無所知。父親毀掉自己的著作,罪過還在我們子女。一個人精力有限,為子女的成長教育消耗太多,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來。

我讀了《堂吉訶德》,總覺得最傷心的是他臨終清醒以後的話:“我不是堂吉訶德,我隻是善人吉哈諾。”我曾代替父親說:“我不是堂吉訶德,我隻是《詩騷體韻》的作者。”我如今隻能替我父親說:“我不是堂吉訶德,我隻是你們的爸爸。”

我常和鍾書講究,我父親如果解放後還在人間,他會像“亡人”一樣,成為被“統”的“開明人士”呢;還是“腐朽的資產階級”呢?父親末一次離開上海的時候,曾對我賣弄他從商店的招牌上認識的俄文字母,並對我說:“阿季,你看吧,戰後的中國是俄文世界。”我不知道他將怎樣迎接戰後的新中國,料想他準會驕傲得意。不過,像我父親那樣的人,大概是會給紅衛兵打死的。

我有時夢想中對父親說:“爸,假如你和我同樣年齡,《詩騷體韻》準可以寫成出版。”但是我能看到父親虎著臉說,我隻求出版自己幾部著作嗎?像我父親那樣的知識分子雖然不很普遍,卻也並不少。所以我試圖盡我的理解,寫下有關我父親的這一份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