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2 / 3)

我有時懷疑,父親是否又有個共產主義的幻想一一我說幻想,因為他決計不懂什麼馬列主義,隻會望文生義,對共產主義有些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幻想。他不止一次說:“共產主義有什麼可怕,共了你的,你共大家的,還不好嗎!”我在中學的時候,聽父親講到同鄉一位姓陸的朋友有兩個在交通大學讀書的兒子,“那兩個孩子倒是有誌氣的,逃出去做了共產黨。”我弟弟在上海同濟讀書的時候,帶了一個同學到我家來。我聽弟弟轉述那人的議論,好像共產主義的進步思想。我父親說那孩子是“有誌氣的”。但妙的是弟弟忽然私下對我說:“你覺得嗎,咱們爸爸很腐朽。”我斷定這是他那位朋友的話,因為他稱我弟弟為“安徐堂”的“少爺”。在他眼裏,我父親是一個大律師,住一宅寬廊大院的大宅子,當然是“腐朽的資產階級”。我沒有搬嘴,隻覺得很滑稽,因為“腐朽的爸爸”有一套言論,和共產主義的口號很相近,我常懷疑是否偶合。例如我父親主張人人該自食其力,不能不勞而食。表麵上,這和“不勞動者不得食”不是很相近嗎?

假如我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豔羨,父親常常也隻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也許這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鬥”。我私下的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我父親又喜歡自稱“窮人”。他經常來往的幾個朋友一是“老人”,一是“苦人”(因為他開口就有說不盡的苦事),一是“忙人”(因為他活動較多),一是父親自稱的“窮人”。我從父母的談話裏聽來,總覺得“窮人”是對當時社會的一種反抗性的自詡,仿佛是說,“我是窮人,可是不羨慕你們富人。”所謂“窮”,無非指不置家產,“自食其力”。不過我父親似乎沒有計較到當時社會上,“自食其力”是沒有保障的;不僅病不得,老不得,也沒有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幹自己喜愛或專長的事。

我父親不愛做律師。他當初學法律,並不是為了做律師。律師的“光榮任務”是保衛孤弱者的權益,可是父親隻說是“幫人吵架”。民事訴訟十之八九是為爭奪財產;便是婚姻問題,底子裏十之八九還是為了財產。我父親有時忘了自己是律師而當起法官來,有時忘了自己是律師而成了當事人。

一次有老友介紹來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要求我父親設法對付他異母庶出的小妹妹,不讓她承襲遺產。那妹妹還在中學讀書。我記得父親怒衝衝告訴母親說,“那麼個又高又大的大男人,有臉說出這種話來!”要幫著欺負那個小妹妹也容易,或者可以拒不受理這種案件。可是我父親硬把那人訓了一頓,指出他不能勝訴(其實不是“不能”而隻是“不該”),結果父親主持了他們分家。

有時候我父親為當事人氣憤不平,自己成了當事人,躺在床上還撇不開。

他每一張狀子都自己動筆,悉心策劃,受理的案件一般都能勝訴。如果自己這一方有弱點,就和對方律師勸雙方和解。父親常說,“女太太”最奇怪,打贏了官司或者和解得稱心,就好像全是辯護律師的恩惠。父親認為那不過是按理應得的解決罷了。有許多委任他做辯護律師的當事人,事後就像我家的親戚朋友一樣,經常來往。有兩個年輕太太曾一片至誠對我母親叩頭表示感謝;多年後對我們姊妹還像姊妹一樣。

有些事不論報酬多高,我父親決不受理。我記得那時候有個駐某國領事高瑛私販煙土出國的大案件,那領事的親信再三上門,父親推說不受理刑事案。

其實那是誑話。我祖母的丫頭的兒子,酒後自稱“八路總指揮”,法院咬定他是共產黨,父親出盡力還是判了一年徒刑。我記得一次大熱天父親為這事出庭回家,長衫汗濕了半截,裏麵的夏布短褂子汗濕得滴出水來。父親已經開始患高血壓症,我接過那件沉甸甸的濕衣,心上也同樣的沉重。他有時到上海出庭,一次回來說,又攬了一件刑事案。某銀行保險庫失竊。父親說,明明是經理監守自盜,卻冤枉兩個管庫的老師父。那兩人歎氣說,我們哪有錢請大律師呢。

父親自告奮勇為他們義務辯護。我聽偵探小說似的聽他向我母親分析案情,覺得真是一篇小說的材料。可惜我到清華上學了,不知事情是怎樣了局的。

那時蘇州的法院賄賂公行。有的律師公然索取“運動費”(就是代當事人納賄的錢)。“兩支雪茄”就是二百元。“一記耳光”就是五百元。如果當事人沒錢,可以等打贏了官司大家分肥,這叫作“樹上開花”。有個“詩酒糊塗”的法官開庭帶著一把小茶壺,壺裏是酒。父親的好友“忙人”也是律師,我記得他們經過仔細商量,合寫了一個呈文給當時的司法總長(父親從前的同學或朋友)。過些時,地方法院調來一個新院長。有人說,這人在美國坐過牢。父親說:坐牢的也許是政治犯一一愛國誌士。可是經調查證實,那人是偽造支票而犯罪的。

我記得父親長歎一聲,沒話可說。在貪汙腐敗的勢力前麵,我父親始終是個失敗者。

他有時伏案不是為當事人寫狀子。我偶爾聽到父親告訴母親說:“我今天放了一個‘屁’。或”一個大臭屁“或”惡毒的大臭屁“。過一二天,母親就用大剪子從《申報》或(《時報》上剪下這個”屁“。我隻看見一個”評“字,上麵或許還有一個”時字吧?父親很明顯地不喜歡我們看,所以我從沒敢偷讀過。

母親把剪下的紙黏連成長條,卷成一大卷,放在父親案頭的紅木大筆筒裏。日寇占領蘇州以後,我們回家,案上的大筆筒都沒有了。那些“評”或許有“老圃”的簽名,可是我還無緣到。舊報紙上去查看。

我父親凝重有威,我們孩子都怕他,盡管他從不打罵。如果我們不乖,父親隻會叫急,喊母親把淘氣的孩子提溜出去訓斥。鍾書初見我父親也有點怕,後來他對我說,“爸爸是‘望之儼然,接之也溫’。”我們怕雖怕,卻和父親很親近。他喜歡飯後孩子圍繞著一起吃點甜食,常要母親買點好吃的東西“放放焰口”。我十一歲的暑假,在上海,看見路上牽著草繩,繩上掛滿了紙做的小衣小褲,聽人家說“今天是盂蘭盆會,放焰口”。我大驚小怪,回家告訴父母,惹得他們都笑了。可是“放焰口”還是我家常用的辭兒,不論吃的、用的、玩的,都可以要求“爸爸,放焰口!”

我父親有個偏見,認為女孩子身體嬌弱,不宜用功。據說和他同在美國留學的女學生個個短壽,都是用功過度,傷了身體。他常對我說,他班上某某每門功課一百分,“他是個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親嘲笑。我在高中還不會辨平仄聲。父親說,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有一天我果然四聲都能分辨了,父親晚上常踱過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麼聲。我考對了他高興而笑,考倒了他也高興而笑。父親的教育理論是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嗚”。

我對什麼書表示興趣,父親就把那部書放在我書桌上,有時他得爬梯到書櫥高處去拿;假如我長期不讀,那部書就不見了一一這就等於譴責。父親為我買的書多半是詩詞小說,都是我喜愛的。

對有些事父親卻嚴厲得很。我十六歲,正念高中。那時北伐已經勝利,學生運動很多,常要遊行、開群眾大會等。一次學生會要各校學生上街宣傳一一掇一條板凳,站上向街人行人演講。我也被推選去宣傳。可是我十六歲看來隻像十四歲,一著急就漲紅了臉。當時蘇州風氣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很會欺負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們準會看猴兒似的攏上來看,甚至還會耍猴兒。我料想不會有人好好兒聽。學校裏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隻要說“家裏不讚成”,就能豁免一切開會、遊行、當代表等等。我周末回家就向父親求救,問能不能也說“家裏不讚成”。父親一口拒絕。他說,“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我說,“不行啊,少數都服從多數呀。”父親說:“該服從的就服從;你有理,也可以說。去不去在你。”可是我的理實在難說,我能說自己的臉皮比別人薄嗎?

父親特向我講了一個他自己的笑話。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的時候,程德全(我記不準)到了上海。當地土紳聯名登報歡迎。父親在歡迎者名單裏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屬下某某擅自幹的,以為名字既已見報,我父親不願意也隻好罷了。可是我父親不肯歡迎那位軍閥,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報上登了一條大字的啟事,申明自己沒有歡迎。他對我講的時候自己失笑,因為深知這番聲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學著一位朋友的話說:“唉,補塘,聲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親說:“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to say no!你敢嗎?”

我父親愛讀詩,最愛杜甫詩。他過一時會對我說“我又從頭到底讀了一遍”。可是他不做詩。我記得他有一次悄悄對我說:“你知道嗎?誰都作詩!連××(我們父女認為絕不能做詩的某親戚)都在作詩呢!”父親鑽研的是音韻學,把各時代的韻書一字字推敲。我常取笑說:“爸爸讀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書。”

抗戰時期,我和鍾書有時住在父親那邊。父親忽發現發現鍾書讀字典,大樂,對我說:“哼哼,阿季,還有個人也在讀一個字、一個字的書呢!”其實鍾書讀的不是一個個的字,而是一串串的字,但父親得意,我就沒有分辯。

有時候父親教我什麼“合口呼……撮口呼”,我不感興趣,父親說我“喜歡詞章之學”,從不強我學他的一套。每晚臨睡,他朗聲讀詩,我常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書旁聽。

我跟著父親的時候居多。他除非有客,或出庭辯護,一上午總伏案寫稿子,書案上常放著一疊裁得整整齊齊的竹簾紙充稿紙用,我常揀他寫禿的長鋒羊毫去練字。每晨早飯後,我給父親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父親飯後吃水果,我專司削皮;吃風幹栗子、山核桃等幹果,我專司剝殼。中午飯後,“放焰口”完畢,我們“小鬼”往往一哄而散,讓父親歇午。一次父親叫住我說:“其實我喜歡有人陪陪,隻是別出聲。”我常陪在旁邊看書。冬天隻我父親屋裏生個火爐,我們大家用煨炭結子的手爐和腳爐。火爐裏過一時就需添煤,我到時輕輕夾上一塊。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我能加煤不出聲。

有一次寒假裏,父親歇午,我們在火爐裏偷烤一大塊年糕。不小心,火夾子掉在爐盤裏,年糕掉在火爐裏,乒乒乓乓鬧得好響。我們闖了禍不顧後果,一溜煙都跑了。過些時偷偷回來張望,父親沒事人似的坐著工作。我們滿處找那塊年糕不見,卻不敢問。因為剛剛飯後,遠不到吃點心的時候呢。父親在忍笑,卻虎著臉。年糕原來給扔在字紙簍裏了。母親知道了準會怪我們鬧得爸爸,可是父親並沒有戳穿我們幹的壞事。他有時還幫我們淘氣呢。記得有一次也是大冬天,金魚缸裏的水幾乎連底凍了。一隻隻半埋在泥裏的金魚缸旁邊都堆積著鑿下的冰塊。我們就想做冰淇淋,和父親商量一一因為母親肯定不讚成大冬天做冰淇淋。父親說,你們自己會做,就做去。我家有一隻舊式的做冰淇淋的桶,我常插一手幫著做,所以也會,隻是沒有材料。我們胡亂偷些東西做了半桶,在“旱船”(後園的廳)南廊的太陽裏搖了半天。木桶裏的冰塊總也不化,鐵桶裏的冰淇淋總也不凝,白賠了許多鹽。我們隻好向父親求主意。父親說有三個辦法:一是冰上淋一勺開水;二是到廚房的灶倉裏去做,那就瞞不過母親了;

三是到父親房間裏的火爐邊搖去。我們采用了第三個辦法,居然做成。隻是用的材料太差,味道不好。父親助興嚐了一點點,母親事後知道也就沒說什麼。

我父親晚年常失眠。我們夏天為他把帳子裏的蚊子捉盡。從前有一種捕蚊燈,隻要一湊上,蚊了就吸進去燒死了。那時我最小的妹妹楊必_已有八九歲,她和我七妹兩個是捉蚊子的先鋒,我是末後把關的。珠羅紗的蚊帳看不清蚊子在裏在外,尤其那種半透明的瘦蚊子。我得目光四掃,把帳子的五麵和空中都巡看好幾遍,保證帳子裏沒一隻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