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父親(1 / 3)

馮亦代

坐在逆行的車座上,在我的感覺裏,即使列車在向前行進,也似乎並不是南下而是正在北上。火車過了長江大橋,過了南京,進了山洞。車裏突然暗了下來,盡管有微弱的燈光,但一霎時又是滿車陽光了。

就在這從亮到暗,從燈光到陽光的變換裏,有什麼東西在我心頭觸動了一下,不知怎的,在上海讀書時每逢寒假到南京去看父親的情形,又重新浮了上來。

父親故世已經三十四個年關了,但他那坐在書桌前默默抽煙的神態卻經常跟著我在各處跑。1949年5月下旬的一個淩晨,在上海一處八層的高樓上看人民解放軍進入上海,我高興得流了眼淚;但我那時想的則是“如果父親還活著……”,須知那時他死了還不到半載!

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到淮海戰役捷報傳來時,他已經每天便血喊肩胛痛,睡不好覺也吃不下飯了。不過每天我到醫院去看他時,他總要問我新華社廣播了什麼好消息。那天我把淮海大捷的戰訊告訴他,他那張已經十分瘦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隨即又低沉地說:“不知道什麼時候過江,我能看到解放軍過江就好了,但願……,於是他淒然一笑,便躺下身來,揮著手說,”你回去吧,我今天很好。我含著淚離開了病室。

他每天都對我說,“我今天很好”。而他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了。他在1949年1月8日淩晨,離透視發現他是肺癌,不過三天就去世的。臨死前他神誌還很清楚,嘴唇嚅動著,可是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說了些什麼嗎?還是那句“我能看到解放軍過江就好了”的話嗎?

母親生我那一年,父親整三十歲,母親產後一個月,便因產褥熱不治故世了。父親很傷心,不願再在杭州老家裏生活下去。他是留學日本學鐵道工程的,便到北京京張鐵路工作。以後又去江西修南潯鐵路,到北京交通部當京官,然後又到粵漢鐵路。總之,他很少回家,隻有1926年他在浙江省道局工作時,才在老家住了一年多。以後患了咯血,差一點死去。病好後就到津浦鐵路改行當審計人員了,因此我對他很陌生。

他在杭州的一年暑假裏,一查我的功課,什麼都過得去,就是代數剛剛及格,因此在暑假裏規定由他自己給我補習。父親是工程師,靠計算吃飯;母親在日本學師範,回國當了數學教師,也整天與數學打交道。要是根據血統論,則我一定可以成個數學家,可歎的是我有各式各樣的愛好,腦細胞裏唯獨缺少數學的因子;寧願熱得滿身大汗和表兄表姊們玩“官打捉賊”,也不願坐下來解一個方程式。父親氣傷了心,但也無可奈何。後來他病了,暑假也過完了。一直到考大學時,我就吃了數學不及格的虧,進不了我日夜想念的清華大學,然而懊悔已經太晚了。

這一次是我一生和父親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最長的日子,以後他盡可能一年回杭州一次,總說來休假,事實上則是請了假來看我這個不肖子的。等我到了上海讀大學,他那時已經在南京津浦鐵路做事,根本連杭州也不去了。

我和父親雖然見麵不多,但他的愛子之心則是很強烈而且是超乎一切之上的。有件事是最好的證明。我快九歲時,忽然家裏人說父親娶了位繼母,馬上要在暑假裏回杭州來了。果然我放暑假沒幾天,父親帶了繼母回來了,住了一個多星期,父親又回九江去,而繼母便在家裏留了下來。我的一位表姊告訴我說父親曾經決心不再結婚,但是現在祖母死了,沒人照顧我,所以改變決心續了弦。回想那些日子我是多麼高興,父親回來了,還帶來了一位繼母!我祖父母喜歡孩子,我的表兄表姊共有八個,他們都住在我家裏,另外還有一個堂姊和一個堂弟,他們都有母親,唯獨我沒有。聽他們媽媽、媽媽叫得歡,不免心裏豔羨。姑母們害怕我不好受,誰都要我叫她“幹娘”(杭州人對姑爍、姨母的愛稱),那也不過是嘴上熱鬧而已。祖母疼我這個獨根苗,但她去世得早,由兩個表姊帶管著我。她們也大不了我多少,戀愛、結婚夠她們傷腦筋的。所以父親在續弦時,事前就說明有個兒子,需要她撫養成人。

繼母出生於南昌的一家破落戶,雖屬名門,式微已久,知書而不識理。每天不打麻雀牌時,便手捧《紅樓夢》;還以為一朝嫁人,夫婿須要贍奔她的全家,可是又死愛麵子,不說她要錢接濟娘家,反而造出種種理由,說我要衣服鞋襪,還因為我自幼身體孱弱,每日需吃營養品。拿這些理由,一封封信給父親要錢。父親起初是有求必應,但後來起了疑心,因為衣服鞋襪和牛奶雞蛋究竟所費有限。所以有一天,他趁公差之便,突然回到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