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父親(2 / 3)

到今天,我依稀還能記得那一個對於他十分難過的下午。我正在布滿暮色的後軒(那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就在大廳背後)裏做作業。大門響了,不一會我忽然看見父親走了進來。他一邊拉住我的手,一邊端詳著我,接著他就走上樓去。繼母不在家,出去打牌了。我聽見樓上有移動箱篋的聲音。過了一會,父親在叫喚我,我便跑上去。

隻見父親呆呆地坐在我的衣箱旁邊,箱蓋打開著,一旁堆著我的衣物;一套發了黴的棉衣褲,幾件夾衣衫、幾件長褂、幾套短衫褲,此外便是前穿後通的一堆破爛襪子。父親陰沉著臉問我,這是你平時穿的?我不敢直接答覆,隻道媽說過年時再給我做新的。

以後的事,我現在已記不清了,就是在當時,我也沒有弄明白過。隻是幾個月後,父親又來了一次杭州,接著繼母便回江西去了。表姊們告訴我說父親和繼母離婚了。這消息並沒有使我吃驚,相反倒有些釋然之感。

我自幼喪母,雖然祖母視我如瑰寶,但終究不是母親。任何孩子,即使他挨了母親的打,也比我這個沒有母親打的人日子好過,何況祖母也早已去世了。

繼母來了,我滿心以為我可以得到一個愛我疼我的人,我可以隨便對之撒嬌撒野的人。可是這個夢,還沒有等送她來家的父親離去,就完全破滅了。繼母的理由是我已經是個大孩子,應當立規矩,不該再“縱容”我。因此在她看來,我一身無一是處。從此我和她之間,隔了一重厚壁。這重厚壁,便是她經常虎起的麵孔。她給我立的什麼規矩,別的不說,隻說晚上非等她麻雀牌打完,才讓我跟著她上樓睡覺,因為她怕我從床上滾下來。我就在牌聲和賭徒的喧囂中,做我的數學習題,背誦我的課文。我一生從來沒有賭過,麻雀牌的技巧我一竅不通;而且深惡痛絕,也許和我當時的處境,不是沒有關係的。

我怕繼母,盡管她沒有打過我一下(她不敢,如果沒有家裏的其它人,我想她早就不會饒過我的),可是少不了責罵。我有差錯是責罵,我沒有差錯也是責罵。甚至她在牌桌上輸了錢,也要對我嘮叨一番,說是我攪了她的手運。

父親並沒有向我提他離婚的事,隻是他自己照顧了我幾天之後,便把我托給我母親生前的寄姊家裏去生活了。一直到三十年代初,有次我到南京去過寒假,他才和我提起這件事。他一個人住在南京臚政牌樓大同公寓,過著老鰥夫的孤寂生涯。早上天不亮起來,匆匆擺渡過江到浦口津浦路局上班。晚上下班回來,有時和朋友們去聽聽戲,吃吃小館子,有時候便一個人在寓室裏,悶頭在昏暗的電燈底下看書。他喜愛文學,有時也喜歡謅幾句詩,當時上海出版的文學刊物塞滿了他的那間鬥室。

有一天黃昏,他帶了我到夫子廟去吃了頓晚飯,兩個人喝了些酒。回到公寓裏,他在燈下默默地抽著雪茄煙,不時抬起眼來瞅我一下。我發現他的神情有些不平常,便說:

“爸,你有事要講嗎?我聽著。你煙抽得太凶了。”

父親又抬頭望了我一眼,慢吞吞說:三舅柵四舅都勸我再結婚,說我老了,需要有個老伴,一起生活有個照應,可我想來想去,總覺得還是現在這樣一個人生活的好,過慣了也無所謂了。而且再和一個人結合,會生出多少事來!

我沒有忘記當年為了你還小,需要有人撫養,才再結了次婚。但我沒有選好適當的人,使你受了委屈,我對不起你的母親。而現在你已經成年了,再過兩年大學畢業,你能夠建立自己的生活,我也了卻一樁心事,我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其實,要父親再結婚有個老伴,是我和四舅商量的,請三舅四舅提出來的。

父親是個木訥而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盡管他的腦筋非常靈敏,有時他可以從你的神態與語言中探知你隱藏在背後的東西,但要我這個疏魯的人透過他那副眼鏡片去摸索他的靈魂,真是難上加難。說實在的,即使他一輩子沒有對我一次疾言厲色,而且我還都從他平時若有所思的對我注視,看到他對我不用言語的愛撫,我還是有點害怕他的。也許這隻是由於小時候表兄姊們常常用“小胡子(指我的父親)來了”嚇唬我有關。說來說去,這種陌生感是因為我從小沒有長期和他在一起造成的。

我說,“這話是我向四舅提起的,我不知道大學畢業後會有怎樣的生活,你這樣一個人過日子,我覺得難受……”他聽我聲音變了,便說:“以後再談吧……”

我說,“既然開始了,就談下去吧。”於是他講了許多不再結婚的理由,我講了許多他必須再結婚的理由,談到隔鄰人家雞叫,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事情也就這樣擱下了。抗戰軍興,國民黨蔣介石棄南京不守而奔武漢。父親工作的津浦路已完全淪人敵手,就此把員工全部解散,我父親也因肺病複發,展轉回到上海。他到滬時,我已決定去香港,便租了間房子把他安頓好,自己則上了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