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父親(3 / 3)

父親在上海租界裏過起文字生涯來了。他不時為一些抗日的報刊寫些掌故一類的文章。以後他在一個朋友開的小銀行裏找了個工作,日子也還湊合。太平洋事變後,他工作的銀行關了門,我在重慶很久後才知道,幸而我不時托人帶些錢接濟他,生活得以渡過。勝利後,我回到上海,他已住在我的一個親戚家裏,每天給孩子們補課。那時我多麼想找到幾間房子和他住在一起,可是國民黨劫收的房屋我沒有資格去消受,而出錢頂房子,又一無黃金二無美鈔。我實在愧見我的老父,因為我自己一家四口還是臨時住在嶽父家的。父親似乎早已見到我的苦衷,到一九四七年冬天,他不動聲色地寫信給我杭州的一個寄姊,要到杭州去卜居。杭州的阿姊當然歡迎,等我知道,他們已一切安排好了,要我做的大事,便是把父親送到杭州去。

父親說了許多理由。說年老了,苦於上海的煩囂,所以要到杭卅I去住,可以清靜些,在西湖邊徜徉終日,也對他的肺疾有所幫助。他越是談他的理由,我越是增加自己的負疚心情。我沒有一處自己的家,我拿什麼理由來留他!他在杭州住不上半年,還是回到上海來了。我嶽母看我找不到房子,不能一家團聚,而終日怏怏不樂,便收拾一間屋子出來,給我父親住。但他在這兒也不過住了一冬,之後便因肺疾複發而進了醫院。不過,雖然僅僅是一冬,由於朝夕相處,我何父子之間的了解,倒也日益加深。當時他和我談得最多的是解放戰爭的形勢。父親的思想,照他的年紀和所受的教育來說,作為一個舊民主革命時期老知識分子應該說是很開明的。他年輕時參加過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大革命時期他參加過國民黨,但是在濟南慘案日本帝國主義出兵山東,殘酷殺害中國的外交特派員蔡公時(現在的年輕人恐怕不會知道他是被日本帝國主義者剜眼,割舌,淩遲而死的)後,他從此便看不起蔣介石,他那時因為懂日文臨時調到蔡公時那兒當隨員,負責交涉濟南青島鐵路通行的工作。濟南慘案發生,他倉卒撤退回來,看見蔣介石那種無恥投降的行徑,他上書力爭,可是誰也不理會他,他寫了多少字的意見,退回來時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他悲憤之餘,便辭職不幹。一直到全麵抗戰,膠濟鐵路的權益,也沒有從日本人手裏拿回來。

抗戰勝利,淪陷區的人民,懷著滿腔愛國之忱,歡迎國民黨歸來,但他們所得的隻是又一次洗劫,國民黨反動派的行為並不下於日帝。我父親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對中國共產黨有了些認識。到一九四八年時,他已經完全寄厚望於解放大軍了。國民黨的報紙從來都是“勝利”的消息,從前線逃跑日“轉進”,失掉城市則日:“戰略撤退”如此等等。父親每每看到這些大標題,便冷冷地說,“又吹牛了,也不怕臉紅。”解放戰爭中的重大勝利和消滅蔣介石的有生力量使他高興,對共產黨的指望也就更強烈。他在病榻前曾經說過,“我從年輕時就希望有個強大的中國,不受帝國主義侵略的中國,民主自由的中國,同盟會給我失望,國民黨也給我失望,現在隻能寄希望於共產黨了。”這種對中國共產黨的樸素感情,我想正是那些在大陸解放前夕,拒絕跟國民黨到台灣或遠離祖國的愛國知識分子所共有的。深為遺憾的則是父親既沒有親見上海的解放,也沒有看到新中國的誕生。如果他還在世上,他一定會歡欣鼓舞的。他那種對黨和對中國解放事業的心向往之,純粹是他把推翻帝製後逐個時期加以比較辨析的結果;絕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這種感情是原始的,但也是誠摯的,可惜他活在人世的年月太少了,死時不過六十幾歲,照現在的說法,他還不算太年老啊!

如果他還活在世上,他一定會對我說好好幹吧,你的日子比我處得好。而現在我已經超過父親的壽命,我當然還要幹,而且還要對我的兒孫輩說,好好幹吧,你的日子比我處得更好。

想起父親,我沒有悲哀,隻有負疚和歉然之感。我總在心頭說,要是我能使他辛苦了一輩子的晚年過得稍稍順暢些,早有個落腳的窩,他一定不會那麼早死去,而看不到光輝的今天的。這真是吳天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