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義父(1 / 2)

王西彥鄉下小孩子,凡是生辰八字和親生父母相克的,多認一個孤零無依的人做義父,說是可以消除禍災;或是生辰八字注定難於長大成人的,也多認一個孤零無依的人做義父,說是表示卑賤不重視。所以給人做義父的人,照例總是一些漂泊貧窮的不幸者。

我的義父也是一樣,他是一個襤樓孤苦的看廟人。

廟就是西竺庵,當時國民小學的所在地。我最初上學的時候,老祖母和母親哄我說:“去吧,到親爺家裏去,親爺給你預備著狀元糕呢。”我們鄉下管義父喊作“親爺”,自然是一種尊敬的意思。我聽了這話很高興,因為義父在我看來是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老人,我喜歡到他家裏去,吃他給我預備的狀元糕。

可是到學校裏一看,卻使我大失所望了。我發現義父實在是一個和乞丐一樣的窮老頭子,他住的房子裏擺著幾隻大尿桶,他的床上掛著一條魚網似的破爛帳了,人走進去,就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臭氣。有太陽的日子,他常常坐在階石上,當著陽光,脫下襤樓的衣服,袒露出瘦骨如柴的上身,僂著腰背捉虱子。他吃的東西也往往是發臭的,有一次我竟然看見他在吃一碗擠滿米米蟲的豆醬。

這難道是我的“親爺”嗎?他為什麼會這樣窮困呢?

我曾經詢問過老祖母和母親,不過她們回答很簡單,大致說,我的義父是鄰縣東陽人,原來是有家有室的,在一場巨大的災難裏家破人亡了,隻剩下他一個人漂蕩到外地來。年輕時依仗一份高明的手藝,曾經在附近一個小鎮上牙過一爿小小木器店,還娶來一位頗有姿色的年輕寡婦;誰知道有一天他到縣城裏去趕市,回來竟發覺妻子已經卷逃無蹤了,在一種完全測不及防的災禍裏,失去了幾乎全部財產和全部對幸福的期望。他簡直瘋了,搶掄起斧頭,劈壞了所有自己手製的桌椅器皿,丟掉店房,從鎮上失蹤了。但在幾年之後,正當人們將要把他淡忘掉的時候,他又回來了;不過他已經衰老了,頭發花白了,腰背佝僂了,言語含糊不清了,舉止也顫抖遲鈍了。人們可憐他,剛好那個廟子裏看廟人死了,就讓他填了那個缺。於是,他耕種著寺廟附近幾丘寺田,有時更掮起斧頭鋸刨給左近一些人家修理豬圈和牛欄,生活在人們的施舍裏。而且,他開始認真吃起長齋,念起佛來了。

這時我畢竟還年少,老祖母和母親這種簡單的敘述,並不能使我感到人世間深廣的悲哀。不過,仿佛也因此很憂鬱,覺得自己有這樣一位義父,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窮困的人總是被輕視的,即使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也已經有了這種認識,並由這種認識帶來了對義父的憐憫。甚至義父那張歪呐打皺的臉孔,對我也不再是親切可親的了。

然而,義父終究是義父,他和我之間有著一種隱秘難解的關係。到國民小學裏去讀書時,他往往會把我喊到他騰著濃重臭氣的房裏去,從那襤褸汙穢的床上,摸出一塊糕餅或是一個梨,子,顫顫地塞到我手裏,要我當場吃下去。

“吃,快吃,當心給別人看見!”他說。這對我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情,因為我立刻想到爬動在他那檻褸汙穢的床上的蟣虱,想到他吃擠滿米米蟲的豆醬,就仿佛聞到他塞給我的贈品上、的臭氣似的;不過我還是把它吃掉了,竭力不露出厭惡和勉強的神色,同時在心裏也畢竟充滿感激的情緒。

由於種種和這相類似的事情,越益使我對義父的窮困感到難堪了。這時,在家裏,義父來了。他一來就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向老祖母和母親誇揚我讀書的聰明;於是老祖母和母親就到廚房裏去端出一碗上麵堆滿菜肴的飯,不然就是一壺酒。看見酒,他的眼睛就發光了,就貪婪地喝著;話也更多了,對我作著種種讚美的祝福,直到舌頭僵硬了,依然喃喃不肯停止。

有時,當我在上學或是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義父迎麵走來。在我的小夥伴的隊伍裏,就有人嘲弄地喊將起來:“××的親爺來啦!”我的臉孔立刻羞紅了,我的小夥伴分明是譏刺我有這麼一個襤褸如乞丐的義父。這是很傷害我的自尊心的,我幾乎要哭出來。可是義父走近了,他親切地拉開難看的笑臉,老遠就喊著我的名字。我簡直想鑽到地底下去。在那一刻,我幾乎是不高興到近於憤怒的。自然,我做出一種不愉快的表情,既不答應他,也不看他一眼。

是不是他也注意到我的神情呢?不知道,也沒有去顧忌。他的襤褸傷害了我的自尊心,至於我的冷淡會不會傷害到他的自尊心呢?感謝我那時是一個小孩子,我的無知不允許我去思索那樣深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