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義父(2 / 2)

終於我做出了一件非常使他傷心的事情。有一次,大概是學校放假的日子,我混在牧童隊伍裏牽牛割草,到了那廟裏。剛剛廟門開著,看廟的義父卻不在,他一定在廟後掘地i我走進去,大概是出於破除迷信的動機Ⅱ巴,用草刀把一個佛像的腦袋砍掉了,還挖掉另一個佛像的眼睛。不待說,這事情立刻給義父發覺了。第二天,他淚流滿麵地跑到我家裏來,跪在老祖母麵前,磕頭哭訴了一遍,要求老祖母重新修塑回去。為了這事,我受到老祖母和母親一頓狠狠的責罵。但最使我感到意外的,還是義父那種如喪考妣的傷心模樣;我不懂廟裏那幾尊顢頇好笑的佛像對他有什麼用處,能給他什麼安慰。總之,我是真正地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了,暗自內疚了很久,不敢再見義父的麵——不是為了他的襤褸,而是由於自己的過錯。

當年秋天,我患了一場重病,別人都說是佛爺的報應,老祖母急忙到廟裏去許願;尤其是義父,簡直是慌亂了,他天天跑到我家裏來,跪在我床前,喃哺地為我祈禱著,他的臉上流滿了眼淚。我這才知道,他不僅僅愛那些佛像,也愛著我。但他自己呢?他受夠了不幸,嚐盡了辛酸,究竟有什麼人愛他,關心他?

人世間是怎樣的不公允啊!

不久我病好了。重新到學校裏去。那兩尊佛像已經修塑好了,義父每天都在佛像麵前燒香念佛,有時放學之後,他更要我一起跪在佛像麵前祈求饒恕。

我十分順從地照做了。我覺得應該順從的不是佛像的權威,而是義父的虔誠。

半年之後,我就離開家庭,到外麵去讀書了;最初是縣城裏的高小和初中,後來是省城裏的高中和更遠的北方故都的大學。在這些年歲裏,我很少回家鄉去。如象一隻安徒生童話裏的醜小鴨,在更廣大更複雜的世界裏碰撞磨練,我幾乎忘記自己的童年了。有時偶爾想起家鄉,在那一群樸質而善良的臉孔裏麵,有一張很顯明的,就是我那義父。

有一次我回家鄉去,第二天大清早,還沒有起床,義父就來了。他在簾子外麵徘徊著,張望著,卻不敢走進房來,直到我大聲詢問外麵是什麼人時,才聽到一聲顫抖而畏縮的答應。我聽出那是義父的聲音,就連忙下床來,請他進門就座。我看見他那一刹那間,使我驚訝不置的,不是他的畏縮躊躇,而是他的衰老和襤樓。他原來就是衰老和襤褸的,現在更衰老和襤褸了,完全變成一個乞丐了,而且是最貧窮的乞丐。

“在外麵做大官啊!”他說,聲音很模糊,歪嘴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我怎麼來回答他呢?我怔著,說不出話。但我看見他的眼眶旁邊的皺紋變成濕潤了,他流出眼淚來了。在臨走的時候,我取了些錢給他,說是送他買酒喝的,他搖搖頭,不肯收受,卻十分意外的竟然欷赦了起來。

他走後,人家告訴我,說這個孤淒的老人現在是更加可憐了,經常挨餓,沒有飯吃。因為老了,不能耕種,也不能使用斧頭鋸刨給別人修理豬圈牛欄了,所得的施合自然也大不如前。離開家鄉之前,我特地到西竺庵裏去探望了他一次。寺廟更破舊了,後麵那棵高聳挺拔的冬青樹也已經枯死,首先給我一種淒涼的感覺。走進廟去,看見義父蜷伏在廟角~堆稻草上麵,模樣如一條病狗。

大概是睡著了,他並不動彈,甚至我輕輕呼喚他,也不答應。那是夏天,他裸露著枯柴一般的上身,卻躺在稻草上麵,讓一群蒼蠅圍集著他,仿佛他已經完全失掉了知覺。

我沒有驚動他,就悄悄地退出身來了。我覺得還是不要去驚動他的好。在這世界上,他完全是一個孤獨的人。他一無所有,現在他老了,他的生命也將不再歸他所有了,我去驚動他做什麼昵?象他這樣的人,承受別人的損害,代替別人承受損害,他生命的存在對他自己能有什麼用處呢?

果然,在我那次離開家鄉不久,就接到家裏的信,說在一個深秋的夜裏,義父靜靜地把生命交給死亡。他在什麼時候死的?他死的時候曾經有過什麼言語?誰也不知道,誰也不關心。這於他將是一種幸福吧,我想。因為象他那樣的人,隻能有這樣的死才是合適的,因為他再不能受人憐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