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把這弄好的!憑你的聰明,這點小事是難不倒你的!”
而我們往往就因為父親這句話,奇跡似的把本來弄不好的東西弄好,對本來視為畏途的工作發生興趣。
比如寫字,我似乎最沒有寫字的天才,小時候,寫毛筆字,總是像蜘蛛爬,既無筆力、又無間架,老師經常饗以大“餅”一張,自己看了也未免泄氣。
父親把這種情形看在眼裏,就不聲不響地從書櫃裏翻出許多碑帖,一本一本地拿給我看。告訴我,哪一家的字剛,哪一家的字柔,哪一家的字適於女-性,哪一家的字適於男人,讓我自己挑選。
而我選來選去,卻選擇了古拙的魏碑。那字帖舊得要命,而且是父親自己裱的,裱得七皺八歪,凹凸不平,厚厚的一大本,父親用不同意的眼光對我搖頭。而我卻是喜歡那魏碑的古香古色,和那一頁頁經父親裱糊過的手跡。
妥協的是父親。他說:“隻要你喜歡,你就去寫好了!”
於是,我開始有了事做。天天磨墨潤筆、讀帖,大練其魏碑,每寫一張,就拿去給父親看。而父親的評語永遠是“很好嘛!誰說你不會寫字!”
我聽得出父親口氣中的半真半假,但是,自己高興的心情卻是真的。所高興的並不是自己字寫得好,而是父親對我的那一片愛。
父親的愛心常常使我在心裏發下誓願,單單為了父親,我可以去做任何事,也可以放棄任何東西。
字並沒有寫得如父親所誇獎的那麼好,但是,父親的誇獎培養並維持了我寫字的興趣。使我在日後的許多年中,仍然願意一有空閑,就去練字。在練字的時候,我就想起父親那和藹的容顏,快樂的笑容,和鼓勵的眼光,也想起父親的字。他喜歡寫那核桃般大小的寸楷,寫字是他心緒煩亂時的鎮定劑,而他似乎並不多寫,每次坐下來,隻是寫一兩首詩,寫完之後,他就擲開筆,靠在椅背上,和我們談笑了。
父親的樂觀常使我羨慕和感動。他幼年喪母,中年喪偶,老年喪子。人生中的三大不幸,他都親身遭遇。但是,幼年喪母的孤淒歲月,並未影響到他喜歡玩鬧的天性,由他口中講述的他幼年的故事,是那樣的多彩多姿,生動活躍。
中年喪偶的打擊,他用一次長途旅行去忘記。那次旅行,他走遍了中國南部七省,遍訪當地名山大川,得償他平生喜愛山水風景的夙願,然後,帶著更為豁達的心情回來。似乎他不但把悲苦交給了廣漠的大自然,而且他帶回了大自然給他的更多的寬容與忍耐,使他得以安穩地度過淪陷八年和老年喪子的悲苦黯淡的歲月,而步入優容衝淡的晚年。
我不知道是否有別人比我從父親那裏所得的更多。我用父親的豁達應付環境中的變故,用父親的樂觀創造自己的前程,用父親的鼓勵與寬容的方法去教學生和孩子,用父親對大自然和詩文的愛好來陶冶我自己的性情。
為了使自己不辜負父親的愛和期望,我才能遠離邪惡與錯誤,才能隻身在外而並未被人海風濤所吞沒。
如今,離開父親,倏忽將近十八年。這十八年,世事變化萬端。父親的另一張照片,是離開大陸以前,由蕪湖寄來。那照片,灰頹而又蒼老。父親以遲暮之年,被眼光淺短的公司經理嫉視排擠,而遠謫異地。事業的幻滅,家園的破碎,骨肉的離散,一重重的隨著那年席卷一切的風雪,淩厲無情地向他襲去。
那一段日子,父親的來信中,隱約都是淚痕。但在表麵上,他仍用他一貫的灑脫幽默的筆鋒,以自嘲代替歎息,以笑語代替眼淚。總因自己當時年輕,對父親的來信未曾深想,現在翻開重讀,才讀出字麵背後的蒼涼與辛酸,才明白,一個做父親的人是怎樣在任何情形之下,也不願把悲涼灰頹的一麵示之兒女。
於是,我頓悟,他那一切的歡樂的故事,一切的達觀的見解,都是他為了給我們善良、樂觀、積極有為的影響而下的一番苦心。他把悲苦獨自吞咽,為了讓我們也能無視世間一切殘酷與悲涼,而能用熱烈真摯的歡樂與愛心去追求理想,開拓前程。
麵對父親的兩張照片一一他的事業巔峰的盛年,和他如風飄飛絮的晚年,我喉頭哽咽,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要流淚!”
是的,不要流淚。因為父親希望我快樂。父親從未以淚的一麵示我,我也將永不以淚的一麵示人。
真的不要流淚!為了父親,我要快樂!不管我心中有多少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