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轉眼間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快一年了。
去年這時,也是玉簪花開得滿院雪白,我還計劃在向陽的草地上鋪出一小塊磚地,以便把輪椅推上去,讓父親在濃重的樹蔭中得一小片陽光。因為父親身體漸弱,忙於延醫取藥,竟沒有來得及建設。九月底,父親進了醫院,我在整天奔忙之餘,還不時望一望那片草地,總不能想像老人再不能回來,回來享受我為他安排的一切。
哲學界人士和親友們都認為父親的一生總算圓滿,學術成就和他從事的教育事業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見到了時代的變化,生活上有女兒待奉,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學的清純世界中自得其樂。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國哲學史新編》,八十歲才開始寫,許多人擔心他寫不完,他居然寫完了。他是拚著性命支撐著,他一定要寫完這部書。
在父親的最後幾年裏,經常住醫院,1989年下半年起更為頻繁。一次是11月11日午夜,父親突然發作心絞痛,外子蔡仲德和兩個年輕人一起,好不容易將他抬上救護車。他躺在擔架上,我坐在旁邊,數著脈博。夜很靜,車子一路尖叫著駛向醫院。好在他的醫療待遇很好,每次住院都很順利,一切安排妥當後,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我俯身為他掖好被角,正要離開時,他疲倦地用力說:
“小女,你太累了!”“小女”這乳名幾十年不曾有人叫了。“我不累”,我說,勉強忍住了眼淚。說不累是假的,然而比起擔心和不安,勞累又算得了什麼呢。
過了幾天,父親又一次不負我們勞累和擔心,平安回家了。我們笑說:“又是一次驚險鏡頭。”十二月初,他在家中度過九十四壽辰。也是他最後的壽辰。
這一天,民盟中央的幾位負責人丁石孫等先生前來看望,老人很高興,談起一些文藝雜感,還說,若能彙集成書,可題名為“餘生劄記”。
這餘生太短促了。中國文化書院為他籌辦了慶祝九十五壽辰的“馮友蘭哲學思想國際研討會”,他沒有來得及參加,但他知道了大家的關心。
1990年初,父親因眼前有幻像,又住醫院。他常常喜歡自己背誦詩詞,每住醫院,總要反複吟哦《古詩十九首》。有記不清的字,便要我們查對。“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他在詩詞的意境中似乎覺得十分安寧。一次醫生來檢查後,他忽然對我說:“莊子說過,生為附贅懸疣,死為決疣潰癰。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張橫渠又說,生吾順事,沒吾寧也。我現在是事情沒有做完,所以還要治病。等書寫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隻能說:“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親微笑不語。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淚來。坐在車上,更是淚如泉湧。一種沒有人能分擔的孤單沉重地壓迫著我。我知道,分別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希望他快點寫完《新編》,可又怕他寫完。在住醫院的間隙中,他終於完成了這部書。親友們都提醒他還有本((餘生劄記》呢。其實老人那時不隻有文藝雜感,又還有新的思想,他的生命是和思想和哲學連在一起的。隻是來不及了。他沒有力氣再支撐了。
人們常問父親有什麼遺言。他在最後幾天有時念及遠在異國的兒子鍾遼和唯一的孫兒馮岱。他用力氣說出的最後的關於哲學的話是:“中國哲學將來要大放光彩!”他是這樣愛中國,這樣愛哲學。當時有李澤厚和陳來在側,我覺得這句話應該用大字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