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真
祖母活著的時候,對我說過好幾次:
“你作一篇文說說你父親的孝順吧!”
日子過得真快,眨眼間過去了十八年,我原以為我不愛自己的父親,不願意給他寫什麼,沒有答應祖母的要求。然而,父親七二年一去世,久久消失不了的痛苦在告訴我,我愛父親,對他的感情還很深呢。
祖母所說的“孝”字,我總覺得是她常講述的“二十四孝”中那些封建倫理的事兒,很反感。我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的去世倒引起我對他的回憶和懷念,覺得他的許多事還是值得一說的,其中也包括祖母所說的那個“孝”字。
母親四十歲生我時,父親三十六歲。我祖母強迫他們分居了九年後,父親發揮了一點反抗精神,自作主,從外院的客房搬回我母親的房間裏來了,母親為了記住這九年她對祖母的怨恨,給我起名叫九兒。這是我剛記事時,母親對我說的。而父親為了感謝祖母沒有再強迫他們分離,對我母親的態度卻更不好了,處處用惡言惡語來傷害她,表示對祖母更加“孝順”。我剛記事時,就處在家庭這種種複雜微妙的矛盾中,和常常暴發的吵鬧打罵聲中,挨打的當然是我母親,打她的是我的父親,從中又吵鬧又挑撥是非的是我的祖母。我善良的母親一心想的是,公爹去世了,好好孝順婆母,要勝過我父親。沒想到,祖母怎麼也不容她,她幾次想要自殺,我和弟弟太小,把她拖住了。為了兒女,在家庭不斷的鬥爭中,她漸漸變了一副模樣。誰打和誰打,誰罵和誰罵,她寧願拚死,也不自殺了。她拚成了一個十分頑強的人,家中的日子,也就更加熱鬧了。
“小九兒,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又打架哩,你爹把你娘的頭打破了。”
鄰居們常常這樣大聲嚷著告訴我,他們一麵嚷,一麵向我家跑,去勸架。
我看見滿臉流著血的,被打拐了腿的母親。她總是吵嚷著說她的道理,想讓四鄰八家來評判。我沒見她哭過。這時的母親,已經隻有恨,沒有淚了,淚早就哭幹了。
在父親的眼睛裏,我遠不如奶奶懷皇的那隻老貓,也不如我家的小狗。父親從來沒看過我一眼,更沒有對我笑過,好像我不是他的孩子。我有兩個大哥哥,大哥比我大二十歲,二哥比我大十五歲。我也有了兩個嫂嫂,還有三個侄女。一個小侄子。我是父親唯一的女兒。而他隻喜歡我的侄子老黑小,對所有的女孩都不理睬,我也就不覺得委屈了。在我們女孩的心目中,他像個大老虎,不管我們在一起玩著什麼,一聽見他那噔瞪噔重重的腳步聲,像家雀中投來了一塊大石頭,我們飛的飛,跑的跑,一下了都沒影了。隻有他拿起獵槍,到田野裏去打野兔的時候,我們盼望過他,盼著吃打回的兔肉。還有,每年臘月二十八,他要趕集去買年貨,我們盼望他給每人買來一朵花。平常日子裏,很少看見他的笑臉。隻有他和我奶奶坐著說閑話,我們扒著套間的門框,探頭探腦,才算看見他在笑,這是沾了奶奶的光。不管什麼時候,他一看見三歲的侄子大老黑,不是搶頭就是抓耳朵,臉上那笑容我們也看見了,這是沾了大老黑的光。
有時候,父親拿著窩頭逗小狗打滾兒玩,他臉上的笑容我們又看見了,這時沾了小狗的光。我的弟弟比我小一歲,叫小十兒,他的待遇和我們女孩是一樣的,父親從沒有看過他一眼。他隻活了三歲拉稀拉了二十天就死了。隻有我母親抱著弟弟的小屍體放聲大哭,她的哭聲是那樣的孤獨。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想的,他不在場,不知哪去了。我也不知道弟弟那小小的棺木是誰做成的。除了母親,隻有我心裏最難受了,我很愛小弟弟,他一死,我的被窩裏再也沒有小弟弟稚嫩的說話聲音。我能聽見的,望見的,就是母親每夜狠狠指點著父親那躺在枕頭上的腦袋啞聲地吵鬧。不管她怎樣問,用她的啞聲怎樣吵講道理,父親一聲氣也不吭,他沉默得像死人,他腦袋像個肉疙瘩。我可憐母親講的道理是白費勁。比起白天父親那打罵她,我還喜歡這啞聲的黑夜呢。父親沒有道理可回答。
明天,以後,他還會為了叫奶奶高興照常打罵我母親。他改變不了局麵,也改變不了他自己。母親的吵鬧是讓父親站在公正的立場上,和奶奶講道理,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地隻圖個孝順。可父親辦不到,他也不這樣辦,那“孝”字是不能更改,不能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古來沒有過,古書上更沒有寫著。母親常常把嗓子說啞了,也改變不了他。小弟弟病後,奶奶不發話,父親不敢買藥,母親白白哀求,我的小弟隻能是他們中間的犧牲品,哥哥們大了,長了翅膀,有了家室,隻有我是他們中間的受氣包,活得不如小狗小貓。比起母親來,我還算可以,因為我小,在他們你死我活的明爭暗鬥中,還不會說話,不會插手,隻能常常在驚嚇中,幹瞪著驚恐的眼睛瞧著。母親隻能這樣對我說:
“九兒,你長大了,我要給你找一個沒有婆婆的婆婆家,找一個大女婿,知道疼你。”有時候,她又說:“你一定要給娘長誌氣,長成一個有誌氣的人。”
我不知道什麼叫誌氣,也不知道誌氣怎麼個長法。她那對吵對罵,我看著就是誌氣,卻看不出她這誌氣有啥用處。
“七七”蘆溝橋事變了。我們這地方土匪遍地,各村搶奪,大亂起來。一大亂,我們家的亂子倒小子,小得幾乎沒有了,一家人整天盤算著日本人打來,到哪裏去逃難,哪裏有個安全的地方?
這時,大哥、二哥的同學好友,一夥一夥常聚到我家商討。隻有在這時候,母親才對我說,大哥是共產黨。大哥十八歲時,國民黨抓他,他逃到哈爾濱去的。到我們家來的這些人,也是共產黨。
從此,我奶奶、父親、母親有了共同的語言和行動。奶奶叫我父親買肉,買菜,叫我母親和嫂子們給這些青年人做好飯,包餃子、包子。無論來多少,也都我家最高貴的客人。奶奶說,這些青年人都是她的孫子。
父親在村裏有個外號,叫黑劉紹。一是他那漫長臉長得黑,二是他小氣。
我們家鄉把小氣、自私。叫做“黑”,他算是裏表一致,名副其實的。我家的長工大叔,為了一年多增一元工錢,父親死也不答應,把我母親氣得夠嗆,怎麼吵也沒有用處。父親有個理由,說我們家叫長工吃得好,幹糧裏常年有白麵,農忙時中午兩個菜,有魚,有涼菜。他說這是大哥走前規定的,他沒有違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