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會說那句古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以,他對那些一心要抗日的人們又不顯得小氣了,很大方。我大哥參加了共青團,回家鄉,帶領著窮苦人衝擊過縣衙門,成立農民協會,給長工們改善生活,父親統統不反對,還帶頭支持了。二哥又要去參加八路軍,父親也不阻擋,還是支持,也不管家庭的存亡。大哥從淪陷的哈爾濱逃回家,不久,雙到山西去找紅軍了,父親給路費,也是高高興興的。三八年,日本人占領了縣城,偽軍對我家要滿門抄斬,全家人在群眾的掩護下逃出虎口。仨仨倆倆,各奔工西,成了討飯的。這一切,父親從沒有說過一句埋怨哥哥的話。看來,他對富農家庭的破產,沒有一絲留戀。
1939年的春節,父親到他的四舅舅家去過年。奶奶的親弟弟,我的四舅爺也是個富農,比我們家還富,在我父親最艱難的時刻,他四舅隻給他外甥端來一個魚頭,還冷冷地說:
“好好的個家,放下日子不過,叫兒子去當八路。當成了全家討飯,給你吃一口就算不錯了。”
父親望了一眼那魚頭,沒有吃,餓著走了。
同年夏天,我們全家大小都經受了不少磨難,從各處投奔到運河西的清河縣抗日根據地。這裏有個抗日家屬被服工廠,全家在這裏會麵了。父親帶著他的老母親,和他的寶貝大老黑。不管每個人經曆了一些什麼艱難,在這部隊和人民滿村歌聲和。操練聲的地方,都沒有眼淚,隻有歡樂。奶奶愛哭,當她望見全家一個也不缺少的時候,笑著閃現出了兩眼淚花。從此,在抗日家屬被服廠裏,母親和兩個嫂子給八路軍做鞋襪,做衣服,奶奶也自動參加了勞動,她把單線合成雙線,讓人們做活用;父親當了管理員,他負責采買各種物件、棉花、布匹,還買菜。他那噔噔噔又重又快的腳步,有了大用處。我和兩個侄子,人了工廠的子弟小學。白吃飯的隻有兩位,五歲的大老黑和他三歲的小妹妹。
這時候的我,像魚兒投入了汪洋大海,原那一壇死水中的一切不幸全不想了,沒了。我和父親直到這時,也沒有過語言的往來,不知道他每天都想些什麼,隻從他那又急又快的腳步中,看到他走著這條新路很愉快。隻有一次,不知道他為了買什麼,到運河東敵占區去了一趕。他回來說,夜間回家去看了看,鄉親們把我家的大門口用土坯封起來了。他是從東鄰家的梯子上爬到我家的東房頂上,又抱著棗樹下到院子裏。那小黑狗已經長成了大狗,黃狗快老了,兩隻狗一看見他,都用後腿站起來,用它們的前腿和爪子抱住了他的肩膀親他,發出了嗚嗚的哭聲。鄉親們告訴他,封門時把狗趕出來,它們又跳回家,誰也抱不出來。南鄰的小三哥隻好每天三頓用繩子吊下個小桶去喂它們,它們才活下來。從西牆角給它們扒了個洞,讓它們出來和別人家的狗到村外去玩玩,散散心,它們還是不出來,在等,等這一家人回去。
當我父親又爬上棗樹要離開家時,兩隻狗在樹下使勁往上跳、跳。當它們望不見我父親了,它們在院子裏的聲音更響,像在哭。
奶奶和一家人聽了,都流了淚,隻有父親沒有淚。我從沒見過他流眼淚,我以為他沒有淚,他沒有長著會流淚的眼睛。長大後,我才明白,他很有家長的尊嚴,當著兒女的麵,他是不能隨便流淚的。
在工廠,又發生了一場矛盾。政府選拔我父親到太行山晉冀魯豫邊區政府的參議員訓練班去受訓,受完了訓就是那一級政府的參議員了。母親和二哥都十分高興,保證父親走後,我奶奶不會受委屈,大家都會更加孝敬她,處處把她照顧好。看到父親那興奮的神采,他也很想去,他當然要問我奶奶。奶奶寒下臉說:“你去吧,回來你就沒有娘了。”
這句話,算鐵板上釘,誰說什麼,父親也不去了。他的回答是:“盡忠不能盡孝,盡孝不能盡忠,我在這工廠裏辦點事算忠孝雙全,都盡了。再說,兒女們誰盡忠我也不擋著,叫他們去盡忠,也算替我盡了一份。”
在母親聽來,他說的全都是歪理,是落後,是愚忠愚孝,是無理胡攪,把母親氣得夠嗆。
我和侄女在子弟小學讀書不到半年,軍分區宣傳隊來招收女孩當宣傳員,我和兩個侄女都走了。父親確實沒有阻擋,他沒有認為女孩去當兵有啥不好,更不說我們去了可能會遇到危險。這不是因為他不喜歡女孩,死活他管不著,他說話是算數的,再加上母親的支持。在抗日根據地,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人民的,大家都有了當家做主的權利,父親的家長權威,無形中自動退位。
1942年5月,敵人開始對這一片根據地進行大“掃蕩”。我和侄女又和家人聚到一起,但我們這些抗日戰士的家屬很難落腳了。我父親擔當起一家老小從這裏到那裏的逃難任務。哪裏還有太平日子呢?瞎闖罷了。
原來我們一家分散著住在武城縣運河西的村莊裏。敵人“掃蕩”過去,就在這些地方修炮樓,怎麼辦呢?有位老鄉說,棗強和冀縣還是我們的根據地,敵人沒有“掃蕩”。這樣,父親借了個小手推車,讓奶奶和小侄女坐上去,他推車駕轅,我們三個女孩拉車,向西要走一百裏路呢。這是夏天,父親的汗水濕透了全身的衣裳,一步一滴汁水,一個腳印。走出去不太遠,就變成厚厚的沙土路了。母親和大嫂都是小腳,實在邁不動步,就在沙路上向前爬、爬。她們身後的沙土中都留下了一長串身印。父親那推車的腳步更費勁了,他喘著,喘著,拚命地推。奶奶和小侄是不能下車的,下來也走不成,爬也爬不動。奶奶在小車上望望前,望望後,皺緊眉頭,愁得直想哭。
來到了冀縣沙土窩裏的黃窪窯村,村長找了個房子多的戶家讓我們一家住下了。父親緊接著的任務是給一家老小九口人找吃的。開始,村政府送來點糧食,餑餑,時間久了,就供不起了。父親天天找區政府去批條子,批到哪個村,就到哪個村去討要。而這裏離敵人並不遠,敵人常出來搶糧,搶東西。我們的部隊和地方工作人員都要吃飯,各村的人民群眾都很艱難。
每天,父親天不亮就出發,一家老小整天餓著等著他的腳步聲。天很黑了,他才回來。也不知道他去哪個村,跑了多遠的路。他的腳步聲成了一家人的生命線,我們等著,聽著。如果他的腳步聲更重了,就說明他背來了糧食。我們趕忙跑出去接過來,常常那口袋底上隻有一點點,五六斤,最多十幾斤。我們倒在碾盤上碾,連糠皮一起吃,也不夠一兩天的,隻能拔野菜,做糊糊。隻有一次,父親背回來三十斤穀子,一家人高興極了,做了一鍋帶糠皮的發麵窩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