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女一看,不敢動,她仰起臉問:
“老奶奶,這一頓咱全家都吃這麼好的飯呀?”
奶奶用哭聲說:“咳!唉!我那孩兒啊……”她說不下去了。
誰知,沒有多久,敵人又開始了對這一片地區的大“掃蕩”。一位老大娘說:“你們出去跑,把老太太交給我吧,還有這個小丫頭和他哥哥黑小,餓不死這次”掃蕩連續二十多天,父親帶領著母親、嫂嫂、我和侄女,鑽莊稼棵,遍地跑。人又餓又累,兩天後,幾口人再也不動步了。槍炮聲在各處響,說不定敵人的汽車和馬隊會從哪裏竄出來。父親一看大人孩子要累垮了,他讓我們在一片墳頭地中等他,他不顧死活,走向了一個村莊。我們正為他擔心,他抱著八個高梁麵餅子跑回來了。我們又驚又喜,好像這些幹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父親說:
“那一家的老大哥、大嫂都太好了,人家說,這亂時候救命要緊,就是這麼多幹糧,全拿走吧!”
又過了三天,父親再到那一家要飯時,他空手回來了。那一家再也沒有吃的了。跑“掃蕩”的人很多,許多人去要過,他們自己也在挨餓。我們一麵躲敵人,父親一麵抽空進村去討要。他不讓婦女和孩子進村,怕碰上敵人,他自己不顧死活,去探路,去衝闖。秋天,他領著我們撿豆粒,撿落在地上的大麻籽粒,去給我們換點東西吃。
說實在的,這幾個月要不是有父親在,這一家人的死活就說不定了。我二哥在武城縣公安局擔任除奸股長,這裏“掃蕩”過後,他來接我們時,瞪大了眼睛一看,笑著說:
“哈哈!又是一個也沒少,都在,都活著。”
奶奶說:“問問這幾口子吧,是不是你爹那雙腿腳快跑斷了?”
二哥望著父親笑,父親那沒有表情的麵孔在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回到武城縣的前樹村,父親認為我們應該學點什麼,他教我和二侄女淑花打算盤。加減乘除,我學完後,淑花還是學不會“小九九”的打法。我父親急了說她笨,一巴掌打得淑花幹脆不學了。
1942年冬天,我離開父親到地委去當了交通員,一直到1945年我們的縣城解放,我已經當上軍區文工團的演員。到我們縣城來慶祝,演出,我又和全家人見麵了。軍民在狂歡中給文工團送來了許多肥豬肉。各分隊每頓飯打一盆肉來,大家吃不完,都給我們家送來。看我們一家子這個吃勁,像在冀縣喝菜粥,你一碗,他一碗,父親用的是大海碗,他能吃兩碗,足有三斤肉。這就是抗戰八年沒吃過肉的一家子。
從這以後,母親、嫂子都參加了工作,孩子們出去當兵的當兵,上學的上學,家中隻有父親和奶奶了。奶奶一活活了一百零四歲,全是父親做飯,照顧。
奶奶死前躺了三年,父親為了護理她,三年沒有脫過衣服好好睡過一覺。
六九年奶奶去世後,我本想讓父親到我身邊來休息幾年,讓我來孝敬孝敬他。恰恰在此時,“四人幫”正猖狂。我很難有機會回到邯鄲家中看望父母和兩個小兒子。
這時候,母親已經83歲,糊塗了。她一看見我父親,總想起過去她在家挨打受氣的那些年月,那一切給她的傷害太重了,抗戰共患難的八年,也沒有醫好她心靈的創傷,和父親有隔膜。
隻有一次,我回到了家,看見父親端著碗稀飯,顫抖著手說;
“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母親說,父親熬的稀飯好吃。
父親的腦血管硬化了,雙手總是顫抖。母親也老的不能做飯了,兩個孩子太小,不會做。十年動亂正極左,找個幫忙的叫作剝削,隻好我父親親自做飯。
他照護完了百歲以上的老娘,又來侍候這麼老小三口。母親對父親的怨恨未消,還處處不容他;國家又處在災難深重的時刻,說不盡我有多麼心酸,難過。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父親,他卻一病不起,住了兩個月醫院死了。去世前;我問他有什麼要求,有什麼話要說,他張了張口想說,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他指了指東麵我故鄉的方向,又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覺得不可能,無力地放下了他的手,永遠閉上的眼睛。我明白他的心思,是要我想法在他死後,把他拉回家,埋在他那老母親的身邊去。邯鄲離我家鄉有三百裏,這時極左,我正在“學習班”,根本做不到把父親拉回老家,我隻能抓緊父親的手,算是女兒最後對他的一點安慰。
母親知道父親不行了,才想起了他那些好處,才改變了她的態度。父親是晚上十點鍾去世的,我們沒有告訴母親。第二天早晨,她問我:“給你爹喂了飯沒有?”
我才告訴她,父親昨天晚上十點鍾死了。她慌忙拄著拐杖來到東套間,她丟掉拐杖,一雙手抓住了我父親的雙腳,從腳一直撫摸到臉部,最後抓住了父親的雙手哭了。
他們結婚時,父親十三歲,母親十七歲,六十六年的夫妻,多少災難和怨仇,和解了。他們和解了。天呀!
父親在我的心目中變換了幾次形象。嚴厲可怕的父親。愛國抗戰,不怕家破人亡的父親。不怕吃苦,拚命保護了一家人的父親。抗戰勝利,會笑了的父親。社會主義建設中,自編自唱河南墜子書,幽默聰明的父親。我回家治病時,每天早晚給我熬兩次中藥,不怕麻煩,慈愛的父親。讓我們在外工作的人不要掛念祖母,他一個人孝順到底的父親。終生勞苦的父親。
父親死後,如果我能哭一場,會好受些,我哭不出來,更加痛苦不堪。主治醫生告訴我,父親是一種老年常見病,血甲紊亂,失去了溫餓的感覺,治不好,死時也不痛苦。
但我總覺得對父親沒有做到盡心盡意,猶如刀攪著似地懷念著他,何況他死的又不是個正經時候。所以,這痛苦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底。
今天,父親的骨灰盒終於拿回故鄉,埋在了奶奶的身邊,讓他們母子生死在一起了。算是了卻父親的心願,但這卻仍安慰不了我。
198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