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黛雲
父親是二十年代北京大學英文係的旁聽生。他曾接受過胡適的麵試,胡適嫌他口語不好,他一氣之下,就在北大西齋附近租了一間公寓,當了三年自由學生。他告訴我當年他隻聽陳西瀅和溫源寧的課,雖然對麵魯迅的講堂人山人海,他也從不過問。
他不缺錢,祖父是貴陽山城頗有名氣的富紳兼文化人,寫得一手好字,收了好些學生。據說他痛恨自己的先人曾是販賣鴉片發家的巨賈,立誌改換門庭,將四個兒子送到北京,一個是清華大學首批留美學生,學化學;一個送到德國,學地質;還有一個學醫;隻有父親學文而又頗有遊手好閑之嫌。但父親並不是一個紈絝之人。記得1976年他和我曾到天安門左側文化宮,去向周恩來總理遺體告別,他一再和我談起1924年,他到天安門右側中山公園悼念孫中山,並步行送孫總理遺體上碧雲寺的情景。他對兩位總理都深懷敬意,曾對相隔50餘年的東側,西側兩次悼念,不勝唏噓。但他卻始終討厭政治,隻喜歡讀濟慈、渥茲華斯的詩。
1927年,他“學成”還鄉,同學中有人勸他去南京,有人勸他去武漢,他都不聽,一心要回家鄉,建立小家庭,享人間溫暖,盡山林之樂。據他說,途經九江,曾遇一位革命黨人,好意勸他參加革命,不想他遊廬山歸來,這位革命黨人的頭顱已經掛在城頭。這更堅定了他“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南北與西東”的決心。
回到貴陽,我父親很風光了一陣。他穿洋裝,教洋文,手提文明棍;拉提琴,辦舞會,還在報上罵軍閥,都是開風氣之先。他又喜歡和教堂的神父、牧師交往,換換郵票,看看雜誌之類。文化大革命中間,他為此吃了很大苦頭,說他是什麼英國特務的高級聯絡員等等,經過多次“觸及靈魂的批鬥”,後來也就不了了之。父親當年回鄉最得意之事就是娶了比他年輕十多歲的我母親,當年女子師範藝術係的校花,從此築成了他多少年來朝夕夢想的溫馨小家。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中長大。父母都是新派人,又有錢無處花,所以四歲就送我進天主堂,跟一位意大利修女學鋼琴。一星期三次,我每次都被天主堂那隻大黑狗嚇得魂飛魄散,對鋼琴則毫無感覺。我在這個名叫善道小學的教會學校念到三年級,留下了天主堂聖誕節,複活節的輝煌記憶。最有意思的是每個禮拜的望彌撒,我還能清楚記得那每次必念的經。當時這些經對我來說,隻是一串音符,現在想來,大概是如此:“申爾福,馬麗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賢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馬麗亞,為我等罪人,敬謝天主及我等死後人。亞孟。”這一段經,當時學校上下人人會念。最近讀關於第一批耶穌會士利瑪竇的書,才恍然大悟,原來,利瑪竇為了迎合中國文化講求仁義,崇拜祖先,尊重母親的特點,盡量宣傳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殘酷形象,而多宣傳聖母,以至鄉民認為主宰天主教的是一位女性;而且在敬謝天主之後,還要敬謝“死後人”之類,大概都是外來文化首先遷就本土文化(崇拜祖先)的痕跡。
對天主堂的其他記憶就隻還有一次為一名德高望重的老神父送葬。那次,我走在最前麵,手捧一大把非常美麗的鮮花。另外,就是許許多多漂亮的十字架和念珠,和每回聖誕節必得的一隻透明玻璃小靴子。裏麵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糖果,有時還會有一個小小的刻著聖母像的精致的聖牌。
蘆溝橋事變那年,我剛六歲。貴陽這座山城陡然熱鬧起來,市街擺滿了地攤,出售逃難來的“下江人”的各式衣服雜物;油炸豆腐,江蘇香幹,糖炒栗子,五香牛肉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一到傍晚,人群熙熙攘攘,電石燈跳動著小小的藍火苗,發出難聞的臭味。我卻歡喜和母親一起在鬧市中穿行,一邊吃個不停。可惜好景不長,大約是1939年末,下達了學校疏散的命令。父親所在的貴陽一中奉命遷到離市區40餘裏的農村——烏當。先是在一個大廟裏上課,後來又修建了一些簡陋的草房;教員則擠在租來的民房裏。父親仍不改他的“浪漫”,別出心裁地租了一座農民儲糧的倉庫,獨門獨戶,背靠小山,麵向一片開闊的打穀場。
我們一家四口(還有兩歲的弟弟)就在這個穀倉裏住了三年,盡管外麵兵荒馬亂,我們還可以沉浸在父親所極力營造的一片溫情之中。例如我們常常去那座小山頂上野餐,欣賞夕陽。這種時候,我和弟弟在草地上打滾,摘野花,有時也摘一種野生的紅莢黑豆和大把的蒲草,母親會將它們編成一把條帚掃床。
母親還教我們用棕櫚葉和青藤編織小籃兒,裝上黃色的蒲公英花和藍色的鈴鐺花,非常美麗。這時候,父親常常獨自引吭高歌,他最愛唱的就是那首英文歌“藍色的天堂”:——“just maryand me,and baby mdke three,that is my blue heaven!”有時我們也一起唱“家,家,甜蜜的家!雖然沒有好花園,冬蘭秋桂常飄香,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父親有時還唱一些古古怪怪的曲子,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其中一首歌詞是這樣:“我們永遠相愛,天老地荒也不分開,我們堅固的情愛,海枯石爛也不毀壞;你看那草兒青青,你看那月兒明明,那便是我們倆純潔的,真的愛情。”我至今不知此是中國歌還是西洋歌,是流行歌還是他自己編的創作歌曲。
中學教師的薪水不多,但我們有城裏房子的租金補貼,鄉下生活過得不錯,常常可以吃到新鮮蔬菜和鮮豬肉。每逢到三裏外的小鎮去買菜趕集,就是我最喜歡的節日。琳琅滿目的掛在苗族和種家族項鏈上的小鈴鐺,小飾物,鮮豔奪目的苗族花邊和繡品,還有那些十分漂亮的,刻著古怪圖案,又寬又薄的苗族銀戒指更總是令人生出許多離奇的夢幻。唯一令人遺憾的,是沒有好點心可吃。母親於是用洋油桶作了一個簡易烤箱,按書上的配方做蛋糕和餅幹。開始時,蛋糕發綠,餅幹一股澀味,後來一切正常,由於加了更多的作料,比城裏點心店買的還要好吃。父母常以《浮生六記》的作者和女主人公一一芸自況,《閑情記趣》一章也就成了我的啟蒙讀物。那時候,生活真好像就是一首美麗恬靜的牧歌。然而,經過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倒也不盡然。
我們住家附近沒有小學,父母就自己教我念書。父親教英語、算術,母親教語文和寫字。母親嫌當時的小學課本過於枯燥無味,就挑了一些淺顯的文言文和好懂的散曲教我閱讀和背誦。我現在還能背全篇歸有光的《祭妹文》和一篇至今未能找到出處的短文。這篇短文按我的記憶大致如下:“聞門外有賣花聲,呼之入視之則一女子,年可十六七,因詢其家狀,女日:吾父夙經商,不幸,病目失明。餘因自念,在家坐食,徒為親累,殊非計之得,遂請於父母,以賣花為業,於此獲微利,借謀自立之道焉。已而顧日影日:‘日將終,吾將趨歸,為吾父作飯’。”後來,我曾遍尋各種典籍,卻始終找不到這篇短文的出處。
我有點懷疑這是不是母親自己編的。母親十歲喪母,外祖父是貴州大法官,三個女兒中,最愛我母親。他為了照顧孩子,娶了一房繼室。誰知孩子們的生活由此更為難過,外祖父不久即抑鬱而死,那時母親僅十五歲。母親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她一方麵支持比她大三歲的姐姐到北京求學,另一方麵,帶著比她小五歲的妹妹在別人的欺淩中苦苦掙紮。據我後來的觀察,她與父親的結合多少有一些“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她內心深處總以靠父親生活而不能自立為恥。
對於父親的種種“羅曼蒂克”,她也不過勉強“緊跟”而已。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她總時時刻刻教我自立自強,並讓我懂得依靠別人是非常痛苦的事。母親很少教我背詩,卻教我許多易懂的散曲,內容則多半是悲歎人生短暫,世事無常。那首“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歸。曉來誰染霜林醉,盡是離人淚”,母親最喜歡,還親自譜成曲,教我唱。我至今會背的,還有“曉來青鏡添白雪,上床和鞋履相別。人生有限杯,幾個登高節!囑咐咱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等等。從後來的許多事實看來,這些選擇都體現出母親內心深處的一些隱痛。
其實,所謂牧歌雲雲,也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營造的一種假象。當時,抗日運動正在高漲,貴陽一中也來了許多“下江”學生和先生。他們教大家唱抗日歌曲,諸如“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之類,我都是當時學會的。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位美術老師,我至今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吳夔。我所以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為夔字太難寫,母親教我寫了多遍。他教學生用當地出產的白黏土做各種小巧的壇壇罐罐,然後用·個銅錢在上麵來回蹭,白黏土上就染上一層淡淡的美麗的綠色。他又教學生用木頭雕刻簡單的版麵,刻的大都是肌肉隆起的臂膀和喊叫的張開的大嘴。版畫上都刻著抗日的大字標語。學生們都很喜歡他,特別是我的小姨,母親唯一的妹妹,當時是貴陽一中的學生。父母在鄉間很少招待客人,這位吳先生卻是例外,記得他來過好幾次,和父母談得很高興。於是,來到了大清洗的那一天。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吳先生和兩個學生被抓走了,警車呼嘯著,穿過我們窗前的小路。不久,傳來消息,說吳先生一抓到城裏就被槍斃了,他是共產黨員!接著又有一些學生失蹤。母親把追求進步的小姨囚禁在家,也不讓她上學,她大哭大鬧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