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父親與童年(2 / 3)

就在這個夏天,父親被解聘,失了業。那是1941年,我十歲。

我們一家淒淒涼涼地回到了貴陽。原來的房子已租給別人,我們無處可去,隻好擠進“老公館”。所謂“老公館”,就是祖父去世前與他的五房兒子共居的處所。老屋很大,共有六進,從一條街進去,打從另一條街出來。祖父死後,五兄弟分家,有的分了田產,有的分了商號,父親分了整個後花園,當醫生的伯父分了大部分老宅,但其中有一進留作祭祀之用,由祖父的姨太太管理。

她住在樓上,樓下是堂屋,供著祖父母的畫像和“神主牌”,每天黃昏,由樓上的姨奶燒香,敲磬。堂屋旁邊還有一間空屋,我們一家四口就搬了進去。和原來的大花園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

父親失業,坐吃山空。更不幸的是當時政府決定修一條大馬路,據說原來的計劃並非像後來那樣,就是因為父親堅決拒絕行賄,一條大路硬是從我們的花園中央蠻橫地穿了過去。花園中的這個廳,那個樓,當然也全都拆得七零八落。父親為了在馬路兩旁勉強修成兩座小樓,耗盡了全部資財,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房子仍然未能蓋成,隻好把修了一半的房子讓給別人,修建費抵作20年租金。這就是說,20年內,父親不可能再從房子得到任何收益。

我們真是過了一段非常窮困的日子。我常陪母親到貴陽專門收購破爛的金沙坡去賣東西。幾乎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賣光了。記得有一次,母親把父親過去照相用作底片的玻璃洗得幹幹淨淨,一紮紮捆得整整齊齊,裝了一籃子,拿到金沙坡,人家不願買,說了很多好話才賣了五毛錢。母親和我真是一路滴著眼淚回家。更難堪的是,當時已是貴陽名醫的伯父,事業非常發達。他的私人醫院占據了大部分老宅,而且修繕一新。許多權貴都來和他結交。就在同一院內,他們家天天燈火輝煌,賓客盈門。我的六個堂兄弟都穿著時髦,請有家庭教師每天補習功課。我和他們常一起在院子裏玩,每到下午三點,就是他們的母親給他們分發糖果點心的時候。這時,母親總是緊關房門,把我和弟弟死死地關在屋裏。在這一段時間裏,父親很頹喪,母親和我卻更堅定了奮發圖強,將來出人頭地的決心。

生活的轉機有時來得好奇怪!父親偶然碰到了一個北京大學的老同學,他正在為剛成立不久的貴州大學招兵買馬,一談之下,父親當即被聘為貴州大學英文係講師,事情就是那麼簡單!我們一家高高興興地般到了貴州大學所在地花溪。說起花溪,也真是有緣分。當時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小鎮,一灣翠色的清溪在碧綠的田野間緩緩流淌,四周青山環繞,處處綠樹叢生,離貴陽市中心40多裏地,但多少年來,這塊寶地卻不為人知。

大約還在抗日戰爭爆發三四年前,喜愛爬山越野的父親就發現了這一片世外桃源。那時這裏還隻是一片不為人知的,隻是種家族聚居的荒山僻野。如果你不能步行40裏,你就決無可能親自領略這一派人間仙境。父親一心向往西方生活方式,也想在城外擁有一間幽靜的別墅。他花了很少一點錢在花溪(當時的名稱是“花格佬”)買了一小片地,就地取材,依山傍水,用青石和鬆木在高高的石基上修建一座長三間的房子,前麵有寬寬的陽台,兩邊有小小的耳房,走下七層台階,是一片寬闊的草地,周圍鑲著石板小路,路和草地之間,是一圈色彩鮮豔的蝴蝶花和落地梅。跨過草地,是一道矮矮的石牆,牆外是一片菜地,然後是籬笆。籬笆外便是那條清澈的小溪了,它是大花溪河的一道小小的支流。

草地的左邊是一座未開發的,荒草與石頭交錯的小山。最好玩的是在籬笆與小山接界之處,卻是一間木結構的小小的廁所,廁所前麵有一塊光滑潔淨的大白石。後來,我常常坐在這塊大白石上,用上廁所作掩護,讀父母不願意我讀的《江湖奇俠傳》和張恨水的言情小說。草地的右側則是一間廚房和一間儲藏室,父親雇來看房子和種花草的一個孤單老人就住在這裏。聽說他也不是本地人,而是一個四處流浪,無家可歸的老兵。幾年後,這位孤獨的老人一病不起,父親一怕傳染,二不願有人死在自己的家裏,就在牆外搭了一個草棚,將老人搬進去。我每天給他送水送飯送藥,心裏總感到很難過,很不忍,覺得我和父親一起做了虧心的事。這是我第一次朦朧體驗到人間的不平,此是後話。當年,這位老兵可真把房子、菜地、花園全都收拾得一無瑕疵,可惜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實際上,抗戰前我和母親隻去過一次,是乘轎子去的。那次,新居落成,父親大宴賓客,遊山玩水,唱歌跳舞,又是聽音樂,又是野餐,很是熱鬧了好幾天。平時,父親倒是常去的,他喜歡步行,認為那是一種很好的鍛煉。

這次回返花溪的機緣簡直使父親欣喜若狂。雖然他的別墅離貴州大學足有10裏之遙,他也寧可每天步行上課,而不願住進大學教師宿舍。後來他為此幾乎付出了生命作為代價。他和母親在這裏一住就是30年。五十年代,當我們兄弟姐妹都在北京念書或工作時,他忽然得了腦血栓,人事不知,昏迷不醒。那幢別野修建在種家族聚居的一座小山的半山腰,離鎮上的小醫院還有10多裏地,既沒有車,也沒有電話,一時間更叫不來幫手。母親怎麼把父親弄到醫院,父親又怎麼能全無後遺症地恢複了健康,對我們來說,始終是不可思議!

我快樂地在花溪度過了我的初中時代。母親因為在我就讀的貴陽女中找到了一份教書的工作,心情比過去好多了。她擔任的課程是美術和勞作。她教我們用白粘土作小器皿,並用銅板磨上淡淡的綠色。我知道這是為了紀念那位被槍殺的年輕美術教師吳夔。母親還教我們用粗毛線在麻布上繡十字花,她也教我們鉛筆畫、水彩畫、寫生和素描。總之,她的教法是相當新潮的。她非常愛藝術,也愛她的學生。據說她和父親結婚的條件就是婚後送她到上海讀書學畫,但是由於過早地懷上了我,一切計劃就都不得不付諸東流!後來母親和父親吵架時,總是恨恨地罵他毀了她的一生。其實父親也並非不感到內疚。在我兩三歲時,父親曾帶著我和母親去到杭州,讓母親在那裏上了著名的杭州藝專。但是不到半年,由於我不知道的什麼原因,我們一家又回到了貴陽。

總之,我們在花溪的生活又恢複到過去的情調:在小溪邊野餐,看日落,爬山,做點心,趕集,隻是這裏的集市要比烏當大得多了,父親又開始快樂地唱他那些永遠唱不完的老歌。

我在貴陽女中念完了三年初中。這個剛從城市裏遷來的學校集中了一批相當優秀的師資。我最喜歡的一門課是國文。老師是剛從北方逃難南來的一位“下工人”。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叫朱桐仙。她也不願住在學校附近,卻在我們家那座小山上,比我們家更高一些的地方,租了兩間農民的房子。她單身一人,家中卻很熱鬧,常有許多年輕的來訪者。母親不大喜歡她,常在背後指責她走起路來,扭得太厲害,故意賣弄風情。

朱老師很少照本宣科,總是在教完應學的單詞和造句之後,就給我們講小說。一本《德北家的苔絲》,講了整整一學期。那時我們就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個著名的翻譯家,當時還在上海,《德北家的苔絲》正是他的最新譯作。朱老師講故事時,每次都要強調這部新譯比舊譯的《黛絲姑娘))如何如何高超,雖然她明知我們根本聽不懂。在三年國文課上,我們聽了《微賤的裘德》、《還鄉》、《三劍客》、《簡愛》等。這些美麗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幾乎每天我都等待以至渴望著上國文課。初中三年,我們每學期都有國文比賽,每次我都是盡心竭力,往往幾夜睡不好覺,總想得到老師的青睞,然而,不管我如何奮鬥,我從來就隻是第二、三名,第一名永遠屬於老師的寵兒,“下江人”葛美,她穿著人時,皮膚白皙,兩隻大眼睛清澈明亮。我對她隻覺高不可攀,似乎連忌妒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