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一向隻和“下江人”說話,從來不理我們這些鄉巴佬。
我們的國文課越上越火了,大約在二年級時,朱老師在我們班組織了學生劇團,第一次上演的節目就是大型話劇《雷雨》,我連作夢都想扮演四風或繁漪,然而老師卻派定我去演魯大海。我覺得魯大海乏味極了,心裏老在想著繁漪和大少爺鬧鬼,以及二少爺對四鳳講的那些美麗的台詞。由於演出相當成功,朱老師甚至決定自己來創作一曲歌劇。她在課堂上大講中國京劇如何落後,意大利歌劇如何高超。她終於和一位姓李的貴州農學院的講師合作,寫出了中國“第一部可以稱為歌劇的歌劇”。在他們合作的過程中,李先生幾乎每天都來朱老師家,他倆為藝術獻身的精神著實令人欽佩。李先生會拉手風琴,會彈鋼琴,會作曲,朱老師則構思情節並寫歌詞。他們常常工作到深夜,於是,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每逢李老師過我家門口,母親總是對父親悄然一笑。有一次母親還一直熬到深夜,就為看看李先生究竟回家沒有,我也使勁撐著眼皮,但卻很快就睡著了,到底不知結果如何。
不管怎樣,歌劇終於完成,並開始了大張旗鼓的排練。朱老師要求全班都學會唱所有的歌,我們大家每天都得練到天黑才回家,而這些歌也都深深刻進了我們童年的記憶。記得幃幕拉開,就是伯爵登場,他輕快地唱道:“時近黃昏,晚風陣陣,百鳥快歸林。荷槍實彈,悄悄靜靜,沿著山徑慢慢行……”他隨即開槍,向飛鳥射擊。一隻受傷的小鳥恰好落在樹林深處伯爵夫人的懷裏,她於是唱起了淒涼的挽歌:“鴿子呀,你棲在幽靜的山林,你整天在天空飛翔,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沒有一些兒阻當;鴿子呀,你哪知憑空遭禍殃,可憐你竟和我一樣,全身戰栗,遍體鱗傷,失去自由無力反抗……”正在此時,一位流浪詩人恰好走來,他唱著:“異國裏飄零,流亡線上辛酸,這生活的滋味像烙印般刻在我心上。每日裏,痛苦鞭打著我,我飽受人間的冷眼諷言。我隻能忍氣吞聲,我隻能到處飄零。如今,我不知向何處尋求寄托,何處飄零?!”當然,兩個不幸的人立刻同病相憐,隨即墮入情網。後來,當然是伯爵一槍將詩人打死,伯爵夫人也就自殺身亡。
當時,這出“千古悲劇”真使我們心醉神迷!雖然所有角色照例都屬於漂亮人時的“下江人”,但我們對於分配給我們的職務卻是十分盡職盡責。記得我當時負責管道具,為了打扮那位伯爵夫人,把我母親結婚時用的銀色高跟鞋和乳罩(當時一般女人不用乳罩)都背著母親翻出來了。演出當然又是非常成功。
露天舞台設在一片土台上,後麵是一片幽深的鬆林,當年輕美麗的伯爵夫人穿著一身白紗裙(蚊帳縫的),頭上戴著花冠從鬆林深處幽幽地走向前台時,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就是這樣愛上了文學,愛上了戲劇。
母親把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總想讓我來實現她未能實現的夢想。初中一畢業,她就讓我考上貴州唯一的國立中學——第14中,這裏的同學大半是大官和有錢人的子弟,下江人居多,師資水平相當高,不少是原來的大學教師或報刊文人。國民黨控製很嚴,對學生有一套嚴格管理辦法。每一班級都有一個級主任,這個班級就以他的名字命名。我們的澤寰級以數學好著稱。
我後來考大學往往拿高分,就得益於趙澤寰老師教我的數學。學校每天都有升旗儀式,唱國歌,升國旗,然後校長訓話;晚上有晚點名,點名前唱的歌是勞動歌:“神聖勞動,小工人愛作工;神聖勞動,小農民愛耕種……為什麼讀書,為什麼讀書,為輔助勞動”;點名後唱的歌是學校老師自編自譜的“馬鞍山頌歌”。我至今清楚記得歌詞是這樣:“馬鞍山,馬鞍山,是我們成長的園地,是我們茁壯的搖籃。山上飄灑著園丁的汗雨,山下流露著慈母的笑顏。上山!上山!往上看,向前趕!永恒的光,永遠的愛。永遠地守住我們的園地,永遠地守住我們的搖籃!”每個星期一都要舉行“紀念周”,在這種全校的周會上,常常有大小官吏來訓話。總之,國立14中有自己獨特的傳統和校風,尊師愛校,嚴格訓練和管理,重視勞動,每個班級都有供自己種菜的自留地,學生都為自己的學校而自豪。
可惜我在14中的時間並不長,高二那年,抗日戰爭勝利,14中遷回南京,重新複原為中央大學附屬中學,我則仍然留在貴陽,進了貴州中學,高中三年印象最深的就是美國。我最討厭那些嚼著口香糖,伸出大拇指叫“頂好”,開著吉普車橫衝直闖的美國兵。我每個周末回花溪,有時坐馬車,有時走路,總會碰上那些載著花枝招展的時髦姑娘的美國吉普。車上的美國兵常常衝著我喊:
“漂亮姑娘,要不要搭車?”我就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有一次,我和堂姐在碧綠的溪水裏遊泳後,正穿著遊泳衣坐在橋頭曬太陽,來了一群醉醺醺的美國兵,他們先是說說笑笑,後來就動手動腳,竟將堂姐推落水中。堂哥一見大怒,用相當流利的英語和他爭吵起來。堂軍當時是空軍機械師,剛從美國受訓一年歸來。美國兵一看堂哥能開“洋腔”,頓時有些氣餒,終於被迫道了歉。後來“沈崇事件”,美國兵強奸了北京大學的女學生,凶手竟被引渡回國,無罪開釋、掀起了全國學生運動的軒然大波。我自己更是覺得對美國兵恨之入骨。我的這位堂哥後來加入了地下共產黨,解放前夕被抓進監獄,國民黨撤退時英勇僦義,(成為貴州有名的烈士。我想他所感到的民族的屈辱一定是他參加革命的重要動因。
然而,奇怪的是另一方麵我又被美國文化所深深地吸引。那些美國的“文藝哀情巨片”簡直使我如癡如醉。泰隆鮑華、羅勃泰勒扮演的銀幕上的美國兵竟然成了我的英雄。我寧可摸黑走路回家,也要在星期六下午趕兩三場美國電影。我們學校附近就有美國兵駐地,我和同學們都喜歡黃昏散步時在那邊徘徊。
堆成小山的咖啡渣發出誘人的香味,偶爾會拾到一兩張美麗而光澤糖紙。特別吸引我們的是沿街銷售美國剩餘物資的小地攤,從黃油、奶粉、口香糖、信封、白紙,直到簡裝本的古典小說和偵探故事都有。這種簡裝本62開,軟封皮,不厚不薄,在車上、床上,特別是上課時偷著看都方便。霍桑、海明威、辛克萊、斯丹倍克,我都是通過這些簡裝縮寫本讀到的。當時,傅東華翻譯的美國小說《飄》剛剛出版,真稱得上風靡一時。同學們都在談論書中的人物,我和母親也時常為此發生爭論。我當然是有文化、有理想、有教養的文弱書生衛希禮的崇拜者,母親的英雄卻是那位看透了上流社會,能掙會賺的投機商人白瑞德。
整個高中時代,我沉浸在西方文化的海洋中。每個星期六一定參加唱片音樂會,聽著名的音樂史家蕭家駒先生介紹古典西洋音樂,然後係統地欣賞從巴哈、貝多芬、舒伯特、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到德彪西、蕭斯塔科維奇的樂曲。
我當時對蕭先生特別崇拜,他的言談舉止對我都十分有吸引力。後來聽說他和我堂哥一起被關進了國民黨監牢。肅反時又聽說他被共產黨監禁,原因隻是他既然沒有被國民黨槍殺,那就肯定是叛徒。關了好幾年,出獄不久就與世長辭。
那時,每個星期天晚上,我一定參加聖公會的英文禮拜,聽上海聖約翰大學神學院畢業的湯牧師用英文布道。起先隻是想練練英語聽力,後來是真正對基督教的一套儀式發生了興趣。特別是那些非常動人的讚美詩,似乎真溝通了一種超自然力量和人的靈魂。我不但參加作禮拜,而且也參加了查經班、唱詩班,並認識了年輕的女牧師密斯賓,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美國人。我們一起用英文讀聖經,唱讚美詩,我最愛聽她講聖經故事和人生哲理。她的廣博知識,平等待人,特別是她的獻身精神都使我深深地感動,並看到了另一種人生。
在這一時期,我的業餘時間幾乎全部用來看外國小說,中文的、英文的,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安德烈·紀德的《偽幣製造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真是無所不看!我也喜歡寫散文、念古詩,國文課上,總是得到老師最熱心的誇獎。我就是這樣無可挽回地走上了我的文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