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不是你!你不能明知是個圈套還要往裏頭闖。”
“不會,我會另想法子。”
“不行,我斷不能允。”陸炳斷然否決。
“爹爹!”
“繹兒!”陸炳站起身,眉頭深皺,“你做事向來穩重、有分寸,現下何以變得這樣?!”
陸繹原是低垂雙目聽他說話,直到此時方抬起頭來,對上陸炳的雙目:“爹爹,您還記得沈鍊麼?”
“……”陸炳驟然愣住。
陸繹聲音不大,字字句句卻都似乎敲擊在陸炳的心頭:“雖然您從來不說,但我知曉這些年您心中一直懊悔。那時節,我雖然還小,也常看見你們在一起吃酒說話,知曉您拿他當兄弟一般……”
“別說了。”
陸炳背轉過身子去,不願讓陸繹看見自己麵上神情——當年沈鍊蒙難,他因忌憚嚴家勢力,始終未曾出手搭救,以至於沈鍊被發配保安州,最後被人謀害至死。
望著爹爹的背影,陸繹終是不忍心再說下去,順從地停了口,靜靜而立。
一陣風過,卷起地上些許殘葉,陸炳一徑沉默著:陸繹在此時提起沈鍊的用意他也明白,當年他忌憚嚴家,未搭救沈鍊,引為一生憾事;而今陸繹堅持要保出俞大猷,便是不想重蹈覆轍。
良久之後,他緩緩轉過身來,朝陸繹道:“此事我來辦,你莫再插手。”
“爹爹……”
“怎得,連我也不信?”陸炳抬手製止他言語,道:“要保俞大猷,還得讓嚴世蕃抓不到把柄,得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此事急不來。”
“那我先行到詔獄打點,免得俞將軍進去吃苦頭。”
一入詔獄,見麵禮便是三十廷杖,若事先打點過,廷杖隻會打出些許外傷,而若無人打點過,這三十廷杖便能要去半條命。
“你不必插手,我來吩咐下去,隻說他路上感染風寒,先記著這頓打。”陸炳道。
“多謝爹爹。”
陸炳肯出手搭救俞大猷,對他而言並不容易,陸繹心中甚是感激。
宮中, 藍道行也聽說了俞大猷之事, 他與陸繹同在岑港抗倭之事, 對俞大猷為人也甚是尊敬, 聽說此事不免詫異, 遂尋機與陸繹密會, 方才得知此事是嚴世蕃設下的毒計。雖說陸繹已在想法保出俞大猷, 但藍道行卻知曉以嚴世蕃的陰險為人,此計不成必定再生一計,若再不想法盡快扳倒他, 恐怕陸繹危矣。
一日,聖上又讓藍道行扶乩,問神仙道:“今天下何以不治?(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
藍道行心知機會已到, 托神仙之言答道:“賢不竟用, 不肖不退耳。(賢臣不用,奸臣當道。)”
聖上又問:“誰為賢, 不肖?(誰是賢臣, 誰是奸臣?)”
藍道行心下遲疑片刻, 意識到自己不能做得太過明顯, 得把陸家撇清, 遂答道:“賢者輔臣階、尚書博;不肖者嚴嵩父子。(賢臣如徐階、楊博, 奸臣如嚴嵩父子。)”
聖上看著“神仙”的回答,眉頭微皺,忽而抬頭望向藍道行, 目光犀利之極。藍道行雙目澄清, 平靜之極,如尋常一般盤膝而坐。他知曉聖上生性多疑,且自負聰明,除了道士之外,幾乎不相信任何人。
半晌之後,聖上又問道:“上帝何不震而殛之?(既然如此,上天為何不降天譴於奸臣?)”
此問話犀利之極,稍有答錯,不僅無法撼動嚴家,且連藍道行自己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藍道行絲毫不亂,提筆答道:“上帝殛之,則益用之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屬汝。(上天處罰他,會讓原本該執行的人內疚,所以不降天譴,是為了留給聖上您自裁。)”
看了這幾個字,聖上龍顏大悅。
這件事情很快傳到了嚴嵩的耳朵,同時也傳到了陸繹耳中。
陸繹大急,他沒料到藍道行竟事先未與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仔細打聽之後,他才得知,為了保全他,藍道行絲毫未提及陸家,而是說了徐階與楊博,故意轉移嚴黨的視線。
這次,嚴嵩的反擊極為迅速,他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收買了幾位中官,這幾名中官是在扶乩之時服侍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啟封偷視,將他打入獄中,逼問究竟是何人指使。
藍道行被打入詔獄。
陸炳雖然統領北鎮撫司,卻並不代表整個北鎮撫司之中都是他的人,嚴黨勢力之大,詔獄之中也有著不少嚴家走狗。
因嚴嵩此番鐵了心要藍道行承認此舉是受人指使,所以一入詔獄,藍道行就被上了大刑,半日光景不到,人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期間,陸繹從刑室之外經過兩次,沒有朝裏頭望過一眼,但刑室內的鞭打聲、烙鐵在火上炙烤的聲音、人在極限時刻的喘息聲,都像尖針一樣紮入他的耳中。
藍道行什麼都沒有說,因此,用在他身上的酷刑也愈發狠辣。
陸繹不動聲色,一切如常,直至回到家中,緊閉房門之後,才全身脫力。夜半,陸炳自廊下慢慢踱過,抬眼瞥了眼稍遠處陸繹所住的屋子,隱隱可見內中燈火。他望了又望,長歎口氣,慢慢行過去,叩響房門。
“爹爹,這麼晚還沒睡?”陸繹開了門,忙將他讓進來。
陸炳坐下:“你還在想救藍道行的事情?”
陸繹不做聲。
“你心裏應該清楚,這件事情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死在詔獄,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陸炳淡淡道,“隻是你狠不下這個心。”
陸繹低低道:“我已經收集到很多證據,可以證實嚴世蕃與羅龍文通倭,也有機會扳倒嚴家。他不一定非得死。”
陸炳冷笑:“你想一想鄒應龍彈劾之事,最後隻鬧了貪墨八百兩紋銀!隻要聖上對嚴家還有情分,再大的罪名也無濟於事。最要緊的就是,讓聖上對嚴嵩徹底失望。”
陸繹仰麵朝天,長長吐了口氣:“……嚴嵩收買的那幾名中官,我已經命岑福去逼他們翻供,但他們礙於嚴黨勢力,隻怕沒那麼容易。”
“現下不急,先把人看緊了,等藍道行死了之後,再讓他們翻供。到了那時候聖上後悔也無用,必定對嚴嵩更加惱怒。”陸炳道。
“爹爹,我思量著,隻要中官肯翻供,他就可以不死。”
“他死或不死,聖上對嚴嵩的惱意也不一樣。”陸炳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切莫一時心軟,錯失良機!”
陸繹看著他,默不作聲。
次日清早,陸繹再去詔獄,看見藍道行已經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不成人形。他借故支開看守的人,喂藍道行吃下止痛的藥丸。
“我會設法救你出去,你一定要撐住了。”他在藍道行耳邊低低道。
藍道行搖頭,他已經連開口說話都很艱難:“……讓我死……在這裏,隻有這樣,嚴嵩……才會徹底失去……聖上的信任。”
沒料到他早就存了這個心思,陸繹說不出話來,隻能定定看著他。
藍道行微微一笑,艱難道:“咱們……一開始就……說好的,棄車保帥,我……求仁得仁……”
外間隱隱有人聲,陸繹匆匆出了刑室。
刑室內,新一輪的嚴刑拷打又再開始,陸繹就在隔壁佯作查看詔獄的筆錄。以他的耳力,他能聽見每一聲從藍道行口中逸出的□□,直至他暈厥過去,被水潑醒,然後再拷打,最後徹底暈厥過去,被拖回牢中……
今夏在六扇門中,也聽說了藍道行的事情。對於藍道行和陸繹之前的關係,她並不知情,隻聽說了他對聖上說的那些話,不管是不是假托神仙之言,心中都暗暗讚賞。後來再聽說他被關進詔獄,想來多半是要吃苦頭,不由扼腕歎息,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入夜已深,袁益還在院中搖頭晃腦地念誦:“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
“別念了,趕緊睡覺去,明兒還得早起呢。”
今夏把石磨清洗幹淨,拿著水瓢趕袁益。
袁益不肯:“裏頭熱得睡不著,姐,你下次發了薪俸,咱們就買張竹床,可以放在院子裏睡覺,又涼快又舒服,好不好?”
袁陳氏從屋裏出來,手裏頭還搭著兩件衣衫,朝袁益噓道:“小聲點,你爹剛睡下。”
“娘,衣衫我來洗吧。”
今夏伸手就要把衣衫接過去,被袁陳氏避讓開:“不用,你幫我打水就行。”說著,又趕袁益去睡覺。
袁益嘟嘟嚷嚷不情不願地進了屋。
雖然娘不要她洗衣衫,今夏還是在旁忙活,把明早要磨的豆子洗淨了泡上。
院中已無其他人,袁陳氏邊搓著衣衫,邊作不在意狀問道:“夏兒,你這些日子是怎得了?自打從南邊回來就不對勁,整日神不守舍的。”
今夏的手在水裏撥弄著豆子,頭也不抬:“……沒有……哪有,我挺好的。”
“一個多月也沒見你抓過一個賊,還說自己挺好的。”袁陳氏盯著她,“易家,挺好的一門親事,你就是不願意……”
“娘,您當初是怎麼嫁給爹爹的?”今夏知情識趣地岔開話題。
袁陳氏盯著衣衫上一塊汙漬使勁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還能怎麼嫁。”
“您出嫁之前,認得我爹麼?”
“認得。”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兒,袁陳氏不由自主笑了笑,“實話告訴你,那時節,上我家提親的有好幾家呢,你爹爹是最老實的。”
“您就看中他老實?”今夏奇道。
“不是我看中,是我娘,你外祖母看中了他。你外祖母說以我的性子,得找個老實的才能過得長久。”袁陳氏笑道,“我也覺得他老實,若是和旁人成了親,指不定怎麼被欺負呢。”
今夏忍不住笑道:“他和您在一塊兒也沒少受欺負呀。”
“你個死丫頭,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爹爹。”袁陳氏笑罵著,衣衫洗好,吩咐道,“把院門栓了,趕緊睡覺去吧。”
外間風過,吹得門前的棗樹沙沙作響,今夏拉開院門,朝外頭望了望,沉沉夜色中,棗樹下似有個人影。她瞧得並不分明,待月亮出了浮雲,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卻又不見了,想是樹影被她瞧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