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1 / 3)

“楊前輩,今夏她……”

“我相信,以我的追蹤術,可以找到線索。”楊程萬拉著他,邊行邊道,“你不要在此耽誤工夫,此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過你。”

後麵傳來嚴世蕃的冷笑:“我的話句句屬實,隻是你們自己沒本事,找不到人。”

複回到沈鍊舊宅,楊程萬拖著腿,認真細致地查看每一處痕跡。

嚴世蕃此人自負之極,他既然說自己的話句句屬實,那麼今夏很可能還在這間宅子裏,可她究竟被藏在哪裏?

這件宅子被嚴世蕃秘密翻修過,地麵上所鋪都是堅硬無比的玉石,很難留下痕跡。饒得是楊程萬,也隻能在屋中找到些許線索。

“她應該是在這裏,被釘上……”

楊程萬指著地上的星星血跡,沒有說下去,陸繹已經知曉了。

“之後,應該是被人抬出去了,門檻上有新鮮的劃痕,再往前……玉石太硬,沒有留下有用的線索。”

楊程萬也是緊鎖眉頭。

暮色深沉,陸繹心底一陣陣地發慌,他必須以極大的自製力來讓自己集中精神,把嚴世蕃說過的所有話在腦中重新過一遍,以便能篩出有用的信息。

愛別離……

六根長釘……

血慢慢地往外流……

兩日不到的光景人就會死……

以她的小身板,撐不過今晚……

過了亥時,找著也沒有用……

等等!陸繹驟然發現其中有哪裏不對勁,丐叔說嚴世蕃是今早把今夏帶走,也就是說,很可能是早上把她釘上愛別離,不會是更早。

那麼,她至少應該撐到明日,嚴世蕃為何說她撐不過亥時?

陸繹雙手緊緊地握在玉石欄杆上,痛楚之極地皺著眉頭,恨不得自己能立時想出其中的緣故。

長釘並沒有刺入要害。

人,是因為失血過多才會死。

亥時之前。

……那麼,是因為今夏的血流得更快?

他是如何讓她的血流得更快?

他低垂著頭,欄杆下的流水映著月光,波光粼粼……水!是水!他突然就明白過來了。

傷口浸在水中,血就會流得更快,嚴世蕃一定是把今夏浸在水裏頭了!

他躍入水中,水花四濺,驚得其他人紛紛望過來。

“繹兒,你作什麼?!”

陸炳被他駭了一跳。

“她在水裏!我想到了,她在水裏!”陸繹在水中朝爹爹喊道。

眾人紛紛提著燈籠,照亮水麵,幾名懂水性的錦衣衛也跳下水來幫他尋找。水池不大,但有假山和小橋,陸繹潛入水中仔細搜查每一處角落。

終於,在橋下陰暗的凹處找到了被釘在木偶上的今夏。

她僅有頭部露出水麵,已保證呼吸無礙,脖頸以下都浸在水中,氣息弱到陸繹都探不出來,隻覺得她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

人偶甚是沉重,陸繹一下子又不敢將長釘拔出,隻能先與旁人合力,將今夏連同偶人抬上岸去。

“今夏……”

她身上冰冷之極,唇瓣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陸繹伸手想探她的脈搏,卻因過於緊張,他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話。

陸炳上前,親自探了今夏的脈,沉聲道:“還活著。”

聞言,陸繹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沈夫人擠上前來,看今夏這等模樣,心疼萬分,忍著淚將她的傷口查看一遍,道:“她現在氣息太弱,一拔長釘,可能會支撐不住,得先讓她服下老參湯,吊著命,才能開始拔釘子。”

陸繹連連點頭,忙命人去備參湯。

接下來整整一夜,煎好參湯,慢慢喂今夏服下,然後將她體內的六根長釘一根一根拔出。每拔出一根,血湧出來,今夏的身體就禁不住地顫抖,對於陸繹來說,都是一場折磨,生怕她就此離自己而去。

終於,長釘盡數拔出,傷口也都敷好藥,沈夫人已是滿頭大汗。

陸繹緊握著今夏的手,守在她的床前,寸步不離,目光膠著在她臉上,不曾有片刻稍移。

門外,陸炳看著自己的兒子,歎了口氣。

楊程萬看著他們,心中百味雜陳,隻覺得兩個孩子著實命苦。

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丐叔還活著,今夏也還活著,沈夫人已經對上蒼感激涕零,便是見到陸炳,心中也再無任何複仇執念,平靜之極。

昏迷了兩天兩夜之後,今夏才算蓄養了些氣力,睜開眼睛,看見沈夫人在床邊坐著。

“姨……”她輕聲喚道。

沈夫人望向她,柔聲道:“你醒了?餓不餓?”

“姨,你沒事吧?”今夏想起來,“叔呢?”

“都沒事了,放心吧。”沈夫人摸了摸她的臉,“……盛一碗紅豆湯給你喝,好不好?”

今夏這才安心,顰眉想起自己最後是被沉入池中,池水冰冷:“姨,是誰救了我。”

沈夫人將今夏扶坐起來,一麵喂她喝紅豆湯,一麵將所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

“……陸繹守了你兩日,我看著眼裏,他對你是真的很好,”沈夫人歎了口氣,“後來是聽說他爹爹身子不好,又見你脈搏已經平穩,他才走了。”

今夏看著床邊,想著陸繹守在這裏的模樣,心中酸楚,連忙低頭喝紅豆湯掩飾。

對家裏頭今夏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加上她當捕快,常常不著家,又因是公事,家裏頭不好追問,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這幾日她一直住在外頭養傷,托楊嶽告訴家人自己出差去了。好在長針入體不深,傷口也小,愈合起來較快,她主要是因為失血過多而身體虛弱,吃了幾日紅豆湯和豬肝湯,加上各種補血的藥材,已好了許多。

行動自如時,她才回家去。袁陳氏見她憔悴的模樣,駭了一跳,追問又問不出什麼來,好在孩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也就不計較那麼多,隻讓她好好在家休養,不許出去野。

這日,今夏爹娘都出去賣豆腐,家中隻剩下袁益和今夏兩人。

袁益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讀論語,正讀“吾與回言終日”,便聽有人叩門。

剛開了門,他便愣住了,門外站著一人,錦衣華服。

“袁姑娘在麼?”

“在。”袁益狐疑地看著他們,扭頭朝裏屋嚷道,“姐,有人找你!”

今夏行出來,看見來人:“岑大哥?”

“袁姑娘。”岑福麵色凝重,“請隨我走一趟,有人想見你。”

見他麵色不對勁,今夏以為是陸繹出了事,心底一慌:“他出什麼事了麼?”

岑福卻不願多言,沉默著請她上馬車。

今夏心中七上八下,隨岑福一路馳去,見方向是往陸府無疑,她愈發不安起來。陸繹若有要緊事,完全可以自己來見她,絕對不會要她來陸府,今日竟要她往陸府,難道他受了重傷,下不得地?

後角門早有人候著,岑福把馬韁交給他,帶著今夏匆匆往裏頭走。

這是今夏第一頭進陸府,隻覺得頗大,跟著岑福轉過山石,過了九曲橋,才至一處隱在花樹之中的屋舍,屋舍仿舊唐而建,頗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爺,袁姑娘帶來了。”

老爺!

今夏一驚,要見自己的人不是陸繹,而是陸炳?!

屋舍的拉門原就半開半合,內中傳來陸炳的聲音:“讓她進來,你們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邊又冒出來數名家仆,皆聽從陸炳的命令,魚貫退下。

陸炳找她來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正身份?還是有別的緣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該進去。

“袁姑娘,進來吧。”陸炳語氣中帶著歎息,“有好些話,我早就想找個人說說了。”

又遲疑了片刻,今夏才脫了靴子,換上擺在門口處的木屐,往裏行去,走了兩步,便看見陸炳正盤腿坐在矮幾前,旁邊一個紅泥小火爐,上麵茶水正好煮沸……

“傷可好些了?來得正好,”陸炳用竹製茶則舀了一勺茶葉入水,“待沸上兩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歡喝什麼茶?”

今夏盯著麵前這個人,以前她也曾見過陸炳,但都遠遠的、隔著人、且陸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今日見到他,卻覺得他再尋常不過,隻是眉目間的滄桑憂患也比常人來得更重。

“……我什麼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陸炳指了指自己對麵。

無論他今日要談什麼,自己終究都占著理,著實不必懼他。想到這層,今夏與他一樣,盤膝而坐。

茶煮好,陸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麵上推過來,抬眼看她,輕歎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說來,他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有人告訴他?還是他自己查出來了?

“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當即否認,戒備地盯著他。

見狀,陸炳也不著惱,反倒微微笑道:“你雖是夏家的後人,但對我來說,壓根算不上什麼威脅。”

既然他把話說開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氣,冷冷道:“當日,你率人到沈家舊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來,那時你還不知曉我的真正身份,現下既然你已經知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並不知情,你不必再費周章去對付他們。還有我姨,也請你看著沈鍊的份上,放過她。”

“對付一對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陸炳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騰的熱氣,“我還不至於閑成這樣。”

今夏緊盯著他:“你今日要我來,是想斬草除根?”

“不過是與你說說話罷了,你不必緊張。”

“我不緊張!”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與你也無話可說。”

陸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時候與你祖父特別像……我知曉,你恨我,覺得是我害你們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為人,即便沒有我,他也難逃一劫。”

“你胡說!他為官清廉,為人剛直,卻被你勾結嚴嵩,讓仇鸞汙蔑他結交邊將。”今夏怒道。

陸炳不急不燥道:“為官清廉是事實,為人剛直也是事實,隻可惜他做得過了頭。過剛易折,當時朝中有句順口溜‘不睹費宏,不知相大;不見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眾臣對你祖父是何觀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還給自己找借口,這等嘴臉,隻會讓人不齒。”今夏思量著今日橫豎是豁出去,言語間也不再客氣。

“我隻是說出事實,並非給自己找借口。”陸炳也不著惱,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訴你,你的祖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當年他手上有一封彈劾我的折子,為了求他把此事壓下來,我不得不在他麵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雖然聽楊程萬提過陸炳曾經有求於夏言,但卻不知場麵竟會難堪至此。陸炳當時已經是錦衣衛指揮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這件事在我心裏擱了許多年,總算是說出來。”陸炳微微一笑,笑容裏竟有著說不出的輕鬆,“當年我因為此事,將夏言恨得咬牙切齒,其實這麼些年過來,回頭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並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著是個倔強老兒,卻看不得人哭,經不住人求,心還是太軟了。”

今夏聽著,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個好人,可被你們害了。”

陸炳已不再否認,望著今夏,緩緩點了點頭:“是啊,可惜等我覺得對不起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你當真覺得對不起他?”今夏定定望著他。

陸炳不答,從桌底取出一柄長匕首,擱到今夏麵前:“你是夏家的後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絕不還手。”

今夏靜靜盯著長匕首,似在思量著什麼。

過了片刻,她秀眉顰起,朗聲道:“我是六扇門的捕快,律法嚴明,豈能私下用刑。何況,你也算於我有恩。你若當真有悔意,就請啟奏聖上,昭雪我祖父冤情,還他清白。”

見她壓根不去碰匕首,陸炳目中有讚賞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疊卷宗遞過去:“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資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過那疊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著。

陸炳又道:“但你要記著,當今聖上為人甚是自負,認定無人能騙得了他,更加不會認錯。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為夏言昭雪。你隻有等到將來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則就是在引火燒身。”

今夏看著他,她已不知曉眼前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仇是敵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