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討伐軍賊遊寇
一、宋金對峙局勢的形成
建炎四年(1130),是宋金戰爭形勢發生重大變化的一年。
金兀術南侵,遭到江南愛國軍民的打擊,尤其是遭到韓世忠、嶽飛的強大阻擊與追擊,從此不敢渡江。等到張榮水軍,在淮南狠狠揍了撻懶一頓以後,金軍不久即渡淮北撤。
這一年,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在西北開辟了第二戰線,作為中興的一個開端。他調集了號稱四十萬的大軍,在富平(陝西富平,西安東北),與金軍大會戰,迫使金國朝廷把東南戰場的兀術軍轉移到西線戰場上去,從而有力地牽製住金軍主力,掩護了東南,使東線的形勢緩和下來。
金國統治者粘罕等人,開始感到迅速滅亡南宋的設想並不符合現實;在征服南宋的策略上,便相應地作了一些改變。
這一年,金人采取了以下三大措施:
第一,把軍事重心轉移到川陝一線,企圖越過秦嶺攻入四川,控製長江上遊,用大迂回的戰略包圍南宋。
第二,七月,在中原立劉豫為“兒皇帝”,建立偽“齊”政權,作為緩衝地帶,以鞏固它在北方的統治,並達到以“中國攻中國”的目的。
第三,十月份,有預謀地縱歸原北宋禦史中丞秦檜,在南宋政府中巧妙地安插“奸細”(〔宋〕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三一。),從內部破壞抗金力量。
此後,南宋愛國軍民的抗金鬥爭,遇到了金軍事與政治、公開與秘密的雙重進攻。軍事爭戰雖稍有緩和,但鬥爭反而更為複雜和激烈,侵略與反侵略、愛國與賣國、忠與奸的鬥爭,將在不同的戰線上以更為尖銳的形式表現出來。
(一)金兵占據陝西
關陝在戰略地位上十分重要。早在建炎三年,抗戰派大臣張浚就認為經營關陝是北伐中興的起點。關陝也是金人必然要爭奪的地方;張浚唯恐金人先入陝取蜀,則東南不保,於是,“請身任陝蜀之事”。朝廷委任張浚為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到任時“金人已取鄜延,驍將婁室孛堇引大兵渡渭,攻永興,諸將莫肯相援。浚至,即出行關陝,訪問風俗,罷斥奸贓,以搜攬豪傑為先務,諸將惕息聽命”(《宋史》卷三六一《張浚傳》。)。吳玠、吳璘,就是張浚所器重的兩名勇將。
吳玠,德順軍隴幹(甘肅靜寧)人,從小長於騎射,懂兵法,讀書能通大義。不到二十歲,即從軍。在對夏戰爭中,立有戰功。靖康初年,三十五歲的吳玠,擢升為秦鳳路第十二副將。
建炎四年,金兀術從江南退師後,仍屯兵淮西,張浚恐怕金軍再次騷擾東南,在西線彙合五路之師,主動出擊,以牽製金軍。果然,金人急調兀術入援。九月二十三日,宋金大戰於富平。富平會戰,宋方軍事總指揮張浚是個誌大才疏、剛愎自用的文臣。雖然,早在建炎三年秋到達陝西後,一心想在陝蜀組織大規模的“反攻”軍事行動,成就“中興大業”。可是,並沒有認認真真地做軍事力量的協調、組織整頓和訓練。盡管張浚對籌劃這一“反攻”的大戰,雄心勃勃,充滿自信,其屬下部將王彥、曲端、吳玠、郭奕、楊晟等,卻表示條件未備,反對大兵團決戰。前軍統製王彥說:“陝西兵將,上下之情未相通,若少有不利,五路俱失。”威武大將軍曲端也陳說:“金人新造之勢,難與爭鋒,且宜訓兵秣馬,保疆而已。”張浚聽不進不同意見,竭盡陝秦六路財力物力集中於富平,“金銀錢帛糧食如山積”;集結六路兵二十萬、馬七萬。張浚盲目樂觀,以為富平之戰必勝,“自此便可以徑入幽燕”。又問曲端:“如何?”曲端回答十分幹脆:“必敗!”張浚咄咄逼人,追問:“若不敗如何?”端曰:“若宣撫之兵不敗,端伏劍而死!”《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二,建炎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主帥與大將之間人心不齊、矛盾尖銳如此,士氣如何能高漲?臨戰前,金軍屯兵於下卦(今陝西渭南以北),離富平八十裏,而金軍統帥婁室滯後尚在綏德軍,眾將領請不待金軍到達富平,先發製人,主動出擊。張浚迂腐之極,卻說:“不可!夫戰者當投戰書約戰。”使金軍統帥婁室得以從容地整兵屯駐於富平,與宋軍對壘。婁室率數十騎登山偵察宋營,偵察後高興地說:“(浚軍)人雖多,營壁不固,千瘡萬孔,極易破耳!”《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二,建炎四年九月二十三日。金軍看清了宋軍弱點,又利用張浚驕傲輕敵的情緒,一麵對張浚派遣的約戰使者佯稱來日應戰,至期兵又不出,一而再、再而三,迷惑張浚。張浚果真上當,“以婁室為怯,吾破虜必矣。”《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二,建炎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張浚為了挖苦婁室,張榜懸賞:
誰能活捉婁室孛堇,即使無一官半職的布衣百姓,也授予節度使,獎賞銀萬兩、絹萬匹。
婁室豈甘示弱,為了回敬張浚之不恭,在軍營大門張榜說:
誰能生擒張浚者,獎賞驢一頭、布一匹。
婁室的榜文,把個堂堂二十萬大軍的統帥張浚,貶為不過一頭驢子而已,蔑視之至。
張浚自信必敗金兵,主要依據有三,一是宋軍人馬眾多,數倍於金軍;二是二十萬宋軍與七萬戰馬,部署在低窪地,前麵有一大片蘆葦沼澤地,不利於金騎衝擊;三是村自為寨,寨周圍由宋軍車馬屯衛,營寨十十五五相連結,構成連環寨,一呼百應,互為聲援。然而,懂得兵法的將領吳玠就指出:“我軍所據地勢不利,宜移據高地,方能阻礙金騎。”然而,張浚和他的一班支持者卻反駁說:
我師數倍於金軍,營寨前麵又是一大片蘆葦沼澤地,極不利於騎兵行動。
誰知金軍恰好利用“沼澤地不宜騎兵作戰”的常理,婁室采納奇策,精選三千騎兵,每匹馬馱上裝滿泥土的布袋,一邊走一邊填平蘆葦沼澤,悄悄通過沼澤地,突然向村寨發起衝擊,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卻往軍營裏跑,又哭又叫,真是“一呼百應”,所有宋軍軍營未戰而亂。雖涇原經略使領兵奮戰,“自辰至未,勝負未分”,但宋將趙哲臨陣脫逃,張浚不等搞明情況,“乘騎急奔”。會戰不到半天,就全線崩潰。(《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三七,建炎四年九月癸醜條。堆積如山的軍用物資,成了金軍囊中之物。張浚隻帶了親兵一千多人,一口氣狂奔到蜀口的興州(今陝西略陽),又從興州逃入四川的閬州(今四川閬中)。金兵向陝西內地發起全麵進攻,到紹興元年(1131)三月,永興路和秦陝五路,為金軍所占領。以後,金軍又把這全陝六路劃歸偽齊。在陝西隴右地區,南宋尚能控製的僅有階(今甘肅武都縣)、成(今甘肅成縣)、岷(今甘肅岷縣)、洮(今甘肅臨潭縣)諸州,和鳳翔府的和尚原、隴州(今陝西隴縣)的方山原諸地。(《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四三,紹興三年三月。
作為宋金戰爭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兵團作戰,雖有牽製金軍兵力的作用,將金軍用兵重心一度轉移西線,使南宋政權在東南一隅受到軍事壓力緩解;但未能展開全麵戰鬥,就造成喪師失地的慘敗結局,“輕脫寡謀,失機敗事”的張浚是難逃其咎,應受到曆史譴責的。(參鄧廣銘《嶽飛傳》,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0頁;方健《再論張浚》,刊《嶽飛研究》(第四輯),中華書局1996年版。)
金軍在占據全陝六路以後,向入川的前哨據點和尚原(今陝西寶雞西南)進攻,企圖拔掉由吳玠、吳璘堅守的據點,占領蜀口,打開入川的通道。吳玠在富平之戰潰敗下來之後毫不氣餒,收集了逃散潰兵數千人,堅守大散關東的和尚原(陝西寶雞西南)。
紹興元年五月,金將沒立和烏魯折從鳳翔(陝西鳳翔)、階州(甘肅武都)、成州(甘肅成縣)分兵兩路進攻和尚原,吳玠以幾千人的兵力打退了金軍數萬人的進攻,贏得了保衛川陝的第一次勝利。
金兀術發怒了,發誓要擒獲吳玠。十月,他親領數萬人馬,在寶雞架浮橋,過渭河,猛攻和尚原。吳玠對滾滾而來的騎兵,先是組織勁弓強弩手輪流不息地發射“箭雨”,大煞敵人的銳氣;再用側翼奇襲的辦法斷絕敵軍糧道,使其困乏;最後估計敵人支持不住了,又設伏兵攔擊退兵。這“三招”,竟把數萬金軍打得落花流水。兀術幾乎被擒(哈佛燕京學社《琬琰集刪存》卷一,明庭傑《吳武安玠功跡記》。),僅以身免。和尚原大捷,致使金軍不敢窺伺陝南,四川得以保全。
兀術入侵江南受阻後,金朝對宋采取以“和議佐攻戰”策略,張浚在西部開辟第二戰場、組織富平會戰喪師失地,繼而金兵爭奪蜀口失敗,這一連串事件,使得宋金雙方出現了一條沿秦嶺、長江至淮河的對峙的戰線,宋金相持的局麵開始出現。
(二)金扶植偽齊政權
金太宗完顏晟在滅亡北宋時,曾采用扶植漢人傀儡政權作為華北新征服地區屏障和宋金之間的緩衝地帶。先是立張邦昌為楚國皇帝。南宋建立、趙構繼承趙氏帝位後,張邦昌懾於輿論壓力和人心不附,拋棄了偽政權,投附宋高宗。金朝此舉實際上沒有成功。
由於在建炎三年之前,戰爭主動權一直掌握在金國手中,金太宗有窮追高宗滅亡南宋政權之意,故對偽楚被廢之後,並不急於重新扶植傀儡政權。金太宗曾說:“俟宋平,當援立藩輔,以鎮南服,如張邦昌者。”《金史》卷七七《劉豫傳》。可是,直到建炎四年金軍南侵追擒高宗、滅亡南宋的計劃卻未能實現,且雙方軍事力量已明顯發生變化,形成了自川陝至江淮相持的漫長戰線,宋金對峙局麵開始確立,金太宗眼看南宋已難於滅亡,遂采納了粘罕、高慶裔在山東立劉豫的建議,封劉豫為齊國兒皇帝,命降金的宋太原知府張孝純作宰相,建都大名府,號北京。金太宗立劉豫冊命說:
谘爾劉豫,夙擅直言之譽,素懷濟世之才,居於亂邦,生不偶世。……舉郡來王,奮然獨斷,逮乎曆試,厥勳克成。夫委之安撫,教化行;任之尹牧,獄訟理;付之總戎,盜賊息;專之節製,郡國清。……宜即始歸仁之地,以昭建業之元。是用遣西京留守高慶裔,副使、禮部侍郎知製誥韓昉,備禮以璽紱寶冊,命爾為皇帝,國號大齊,都於大名。歲修子禮,永貢虔誠,爾封疆,並從楚舊。……忠以藩王室,信以保邦圻。惟天難堪,惟命靡常,謹厥德,保厥位,爾其勉哉!勿匆朕命。(〔宋〕嶽珂《桯史》卷七《楚齊僭冊》。)
詔書把偽齊與金的關係規定得更露骨:今立豫為子皇帝,既為鄰國之君,又為大朝之子。
從冊命中清楚地可以看出立偽齊的目的:其一,立“歲修子禮”的偽齊,以藩王室,在宋金之間建立起緩衝地區。金軍不再直接派軍隊屯駐在北方的中原;與之相應,南宋在江淮設藩鎮,宋金雙方直接交戰狀態減少。其二,“付之總戎,盜賊息”。由於自宣和七年至建炎四年上半年(1125—1130)的六年間,宋金長期直接交戰而產生的副產物——遊寇,因此可以得到控製、減少。這對金穩定新統治區社會秩序,也是十分重要的。這一曆史事件的出現,反映了“比較安定的宋金形勢才開始出現”(趙儷生《靖康建炎間各種民間武裝勢力性質的分析》,收入《寄隴居論文集》。)。
金太宗何以會看中劉豫,叫他當“兒皇帝”呢?一方麵是劉豫本人是個投降派,另一麵,也是金最高統治內部派係鬥爭的產物。
劉豫,原為北宋河北路提點刑獄公事。南宋初,樞密使張愨薦劉豫出任知濟南府。其時,山東盜賊滿野,劉豫恐懼,希望改在江南得一知州之差遣,宰相不允,劉豫憤而赴任。金軍元帥左監軍撻懶攻濟南府。濟南府守將關勝,堅決抗敵,屢屢出城與金軍戰鬥。劉豫不但不支持,反而把他殺掉,作為投靠撻懶的資本。劉豫因此被授以京東東西安撫使兼知東平府之職,隸屬撻懶。《金史》卷七七《劉豫、撻懶傳》。
撻懶攻占山東之後,即屯駐山東按兵不動,凡該地區大事有權專斷,不必奏請朝廷。劉豫拚命巴結撻懶,向他不斷進奉搜刮得來的寶物珍玩。這一著果然奏效,撻懶向太宗為劉豫求封。於是,撻懶與劉豫結為親信,而當時金王朝實權派人物左副元帥粘罕,駐紮在山西大同。其親信西京留守高慶裔,見撻懶有推薦立劉豫為傀儡皇帝之意,遂向粘罕建議道:
吾君舉兵,止欲取兩河,故汴京既得,而複立張邦昌。後以邦昌廢逐,故再有河南之役。方今河南州郡自下之後,亦欲循邦昌故事。元帥可首建此議,無以恩歸他人。《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一,建炎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引《金虜節要》。
粘罕感到高慶裔說得在理,為了避免撻懶搶先一步,立派高慶裔自雲中(山西大同)經由燕山府、河間府,沿黃河故道到達劉豫的家鄉景州(今河北省景縣)及山東的德州、博州(今山東聊城)、東平府等地,去進行所謂采訪“求賢建國”之民意。迫於壓力,左右為難的士民回答很巧妙:
願聽所舉,某等不知賢者。《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四一,建炎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引《金虜節要》。
高慶裔無奈,不得不推出劉豫,用強奸民意的手段,命名郡書寫《願狀》,然後由粘罕把這些虛假的擁戴劉豫為傀儡皇帝的《願狀》收集起來,派右監軍兀室馳送金太宗吳乞買,得到了金太宗的允可。於是有上述的封劉豫為“子皇帝”之冊命。偽齊,無非是金國的一個屬邦而已。劉豫當上了傀儡皇帝之後,仍采用宋朝製度,任用投降於金的宋朝文武官吏。他的軍隊,大部分是招募從南宋流竄或投降過來的遊寇、軍賊。正是這批貳臣逆子、降兵降將,組成了金軍抵擋南宋的一道並不可靠的屏障;同時也成了金統治“以中國攻中國”的工具。
(三)內奸秦檜破壞抗金
在宋廷對金妥協議和、迫害抗金將領和破壞抗金鬥爭過程中,一個不能不提、扮演了漢奸角色的人物——秦檜。
建炎四年,影響宋金關係變化的第三件重大曆史事件,就是被金軍俘虜的北宋禦史中丞秦檜,由撻懶縱歸。
秦檜,字會之,江寧(今江蘇南京)人。進士出身,複中詞學兼茂科。秦檜當太學生時,“博記工文,善幹鄙事,同舍號為‘秦長腳’。”(〔宋〕羅大經《鶴林玉露》甲編卷五《格天閣》。)他的妻子王氏,是宋神宗朝宰相王珪的孫女。《宋史》卷四七三《奸臣》三《秦檜傳》。
秦檜後來之所以能迷惑人,在於北宋滅亡之際,他反對割地,反對立張邦昌,乞存趙氏王室,給人以對金強硬派的印象。靖康二年二月,金軍在攻陷汴京、扣留二帝準備北返之前,打算推立異姓。東京留守王時雍等召集百官軍民共議立張邦昌,眾人失色,不敢站出來說個“不”字。監察禦史馬伸首先挺身而出,大聲道:
吾曹職為爭臣(諫官),豈容坐視不吐一辭?當共入議狀,乞存趙氏。(《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二,建炎元年二月癸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