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強烈反對宋金和談
一、和談之前的宋金形勢
紹興四年至六年間(1134—1136),南宋的軍事力量得到迅速加強,誠如金萬戶都統韓常所分析的:“今昔事異,昔我(金)強彼(宋)弱,今我弱彼強,所幸者,南人未知此國事耳!”《大金國誌》卷二十七。軍事上如此,政治上呢?由於嶽飛、吳、韓世忠等愛國將帥的善謀善戰,外患的威脅減輕,南宋政權闖過了瀕於危亡的險境,日漸鞏固起來。而金國統治集團因連年用兵,師老無功,對待南宋的策略問題出現了繼續用兵和招降議和的政見分歧,影響到派別間爭權奪利,導致金統治集團內部的分裂,甚至互相殘殺。
金天會十三年(1135)正月,金太宗死,十六歲的完顏亶(合刺)當了皇帝(金熙宗)。太師蒲盧虎、左監軍撻懶和東京(遼寧遼陽)留守訛魯觀(宗雋)相聯合,為了攫取大權,打擊太保、都元帥粘罕的勢力,先以貪贓的罪名逮捕並處死粘罕的親信高慶裔。不久,粘罕也憂鬱縱酒而死。撻懶升為左副元帥,訛魯觀升為左丞相。撻懶派執掌實權後,一邊繼續肅清異己,一邊對南宋使用“以和議佐攻戰”《大金國誌》卷七。的策略。
本來,金國的政局動蕩,是南宋可以利用來進行規複中原的大好時機,南宋朝廷中如嶽飛等大將就是持這個看法的。宋高宗卻認為和議的春天已經到來,苟安東南的條件已經成熟。撻懶派的上台,更使宋高宗歡欣鼓舞。他為了向金人表示願和的誠意,居然在紹興五年二月,起用了與撻懶有特殊關係的秦檜,命他為資政殿學士。
紹興元年八月,高宗任命他為宰相。當時高宗滿懷信心,希望通過秦鬆與撻懶的私人關係,迅速達成與金媾和。無奈,當時金國朝廷中主戰的粘罕派掌握著實權,撻懶派雖傾向與宋議和,但不能左右朝論。因此,高宗的和議希望不僅成了畫餅,甚至連派往金國的使者也往往被扣留不還,至於金軍的進攻更是連年不斷。殘酷的現實使高宗感到,沒有軍事上的實力和勝利,就沒有談判和議的條件,這時他才認識到李綱的“能戰而後可和”的意見是正確的。又由於抗戰將領韓世忠、嶽飛、吳等人在東西戰線上的勝利,主戰的輿論高漲,高宗迫於輿論,才乘呂頤浩、黃龜年揭露秦檜“專主和議,沮止恢複”的機會,於紹興二年的六月罷免了秦檜的宰相職位,同時還自我表白一番,說明他是不同意秦檜的意見的:
“檜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北人,將安(何)歸?”《宋史》卷四七三《秦檜傳》。
其實,當時使高宗對秦檜不滿的倒不是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謬論,而是秦檜入相一年,並沒有實現高宗夢寐以求的宋金議和。這使高宗大為失望,以致憤憤地說出“終不複用”秦檜的話來。但這不過是高宗一時的憤慨,非出於真心。
(一)複任宰相
紹興七年(1137)正月二十五日,南宋的使者何蘚自金國歸來,對高宗彙報撻懶派掌了實權的詳細情況以及徽宗的噩耗之後,這個曾經一度高唱孝道、雪恥的皇帝,終於自食其言,而謀求向殺父的世仇議和了。高宗要議和,就必須進一步依靠和重用秦檜,於是,當月又升秦檜為樞密使,“恩數”與宰相匹,成為最高的軍事長官了。
那年年底,王倫出使金國歸來,又帶到撻懶的口信:
“好報江南,既道塗(途)無壅(阻),和議自此平達。”(《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一一七,紹興七年十二月壬午條。
王倫還帶來“金人許還徽宗的梓宮(靈柩)及皇太後”,“許還河南諸州”的消息。高宗聽了大喜過望,竟說:如果金人能夠同意朕的議和要求,其他一切代價在所不惜!《宋史紀事本末》卷七二《秦檜主和》。
這時當朝的宰相是趙鼎。早在四五個月前,張浚在處置劉光世在淮西軍無紀律問題上,主張罷免劉光世的兵權,與趙鼎產生意見分歧,後來劉光世部下酈瓊率部投奔偽齊,他被追究責任,因而引咎辭相。趙鼎雖然也是主張與金和議的,但在劃定宋金疆界問題上,堅持欽宗時的舊約,即以黃河舊道為界(黃河舊道經天津由海河入海),不同意以新河道為界(黃河改道後,向南經山東由淮河入海),否則就罷議。秦檜反對趙鼎的意見,向高宗說:“若陛下決欲講和,獨與臣議其事,不許群臣幹預,則其事乃可成。”高宗自然同意。秦檜又廣收黨徒,乘間進讒,逼使趙鼎辭去相位。於是,在紹興八年(1138)三月,擢升秦檜為宰相兼樞密使,軍政大權全落入秦檜手中。
秦檜再次複相,是高宗決心推行向金屈膝投降路線的重要部署,從此抗戰派受到壓抑,埋下了高宗與嶽飛根本矛盾的根基,致使抗金事業不斷遭到挫折。
(二)高宗建儲問題的風波
宋代皇位繼承製度,一開頭就出了問題。宋太祖稱帝十八年,沒有立自己的兒子為皇太子。結局是,趙匡胤五十歲那年,猝死宮中。臨死前,曾召其弟晉王光義入寢殿,有人望見寢殿內燈影搖曳,皇弟光義不時離席;三更鼓敲過,太祖曾步出寢閣,用柱斧戳入雪地,淒厲地喊叫:“好做!好做!”五更鼓過,太祖猝死,是夜,光義於宿宮中。第二天,光義即帝位。這就是曆史上流傳的“燭影斧聲,千古之謎”的故事。宋太宗趙光義上台後,除了編造一些“混沌道士”離奇的預言和“金匱之盟”等掩人耳目的輿論外,還做了一件極不得人心的事,先後謀殺了趙匡胤的兩個兒子——德昭和德芳。此後,宋太宗十分重視立皇太子製度。自真宗、仁宗至欽宗,均以皇太子的合法地位繼承皇帝的。皇位牢牢地在宋太宗直係後裔中傳承。但人心是杆秤,權力再大,也難以壓製人們心中的不平。社會上,積累起並流傳著一種說法,認為皇位應歸還給趙匡胤的後裔,司天監苗昌裔曾對內侍王繼恩說:太祖之後,當再有天下。(《揮麈錄餘話》卷一。)宋太祖裔孫趙子崧相信此說。於靖康之亂時,曾傳檄天下:“藝祖造邦,千齡而符景運;皇天佑宋,六葉而生眇躬。”(《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四,建炎元年四月壬戌。趙子崧即欲自己稱帝。流言甚至把靖康之禍、北宋滅亡都與宋太祖托生金主吳乞買(完顏晟)聯係起來:
紹興五年(金天會十三年)正旦,吳乞買因迷酒色,癱瘓已久,請近侍扶起受朝,共見東方一佛,隨日而出。未幾,殂於明德宮,時年六十一。諸酋皆盞燒飯以吊。吳乞買當金太祖朝,嚐使汴京,其貌絕類我太祖皇帝塑像。眾皆稱異。宋確庵、耐庵編崔文印箋證《靖康稗史箋證》之六《呻吟語》。
吳乞買即金太宗,金軍滅亡北宋,並將宋太宗後裔徽、欽二帝及趙氏宗室俘虜北去,這都是金太宗在位期間的時事。《呻吟語》這段含蓄的記載,實向世人暗示:趙匡胤托生吳乞買。滅亡北宋,及將太宗後裔俘掠北去,是討還血債。
此種人死後投胎托生之類的說法,在今人看來當然荒唐可笑,然而在古代,“這種觀點卻不隻盛行而且經常會發生影響的”(鄧廣銘《嶽飛傳》第219頁。)。這種流言、傳聞,自然要刮進宮中。
宋高宗即位以來,預立皇位繼承人的“國本”問題,一直懸著。本來,宋高宗曾生一子,名趙,在苗劉兵變時,被擁為“明受”皇帝,高宗反而靠邊。苗劉兵變被鎮壓之後,趙也隨之“夭亡”。問題之嚴重還不止此,高宗在揚州因受金軍突如其來的驚嚇,生殖能力隨之喪失,時年才二十三歲。這一諱莫如深的宮廷秘聞,卻不脛而走,朝野都知道皇帝已喪失生育能力,使臣民十分不安。因此,太子趙死後不久,鄉貢進士李時雨就上書:
臣竊聞皇太子服藥不痊,此天禍之於陛下,亦已極矣。然事之既往,夫複何言。而承嗣之道,理不可後。又況國家當居勤危急之際,宗廟社稷之所繼統,生靈之所係屬,敵國之所觀望,不於此時權時製宜為之謀畫,臣恐天下之心,未有安也。為今之計,欲乞暫擇宗室之賢者一人,使視皇太子事,以係屬四海,增重朝廷。
高宗閱奏,大為震怒,逐令“日下押出國門”(《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二五,建炎二年七月庚寅條。)。從此事也可看出當時民心,將立皇嗣繼統視為“生靈之係屬、敵國之所觀望”的國家根本大事。宮中同樣焦急,隆皇太後自江西還行在,“嚐感異夢”,事後秘密地向宋高宗說夢,據說“高宗大悟”(《宋史》卷三三《孝宗紀》一。)。
此後,高宗對擇宗室立嗣的態度有所改變。
紹興元年(1131)六月,越州上虞具丞婁寅亮上書:
先正有言:“太祖舍其子而立弟,此天下之大公。周王薨,章聖取宗室育之宮中,此天下之大慮也。”仁宗感悟其說,詔英祖入繼大統。文子文孫,宜君宜王,遭罹變故,不斷如帶。今有天下者,獨陛下一人而已。恭惟陛下,克己憂勤,備嚐艱難,春秋鼎盛,自當“則百斯男”,屬者椒寢未繁,前星不耀,孤立無助,有識寒心。天其或者深戒陛下追念祖宗,公心長慮之所及乎?
崇寧以來,諛臣進說,獨推濮王子孫以為近屬,餘皆謂之同姓,遂使昌陵之後,寂寥無聞,奔迸藍縷,僅同民庶。恐祀豐於昵,仰違天監,太祖在天,莫肯顧歆,是以二聖未有回鑾之期,金人未有悔禍之意,中原未有息肩之日。臣愚不識忌諱,欲乞陛下於伯字行下,遴選太祖諸孫有賢德者,視秩親王,俾牧九州,以待皇嗣之生,退處藩服,更加廣選宣祖、太宗之裔,材武可稱之人,升為南班,以備環衛;庶幾上慰在天之靈,下係人心之望。臣本書生,白首選調,垂二十年,今將告歸,不敢緘默。位卑言高,罪當萬死。惟陛下幸赦。《宋史》卷三九九《婁寅亮傳》,參(《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四五,紹興元年六月辛巳條。
婁寅亮上這份奏疏時,戰戰兢兢,是冒著“罪當萬死”的風險的。疏中雖提出“遴選太祖諸孫有賢德者,視秩親王”,馬上又說:“待皇嗣之生,退處藩服”,這本身是矛盾的,既然待高宗生子為皇嗣,何必先遴選太祖後裔為親王?其實,婁寅亮閃爍其詞,無非不敢點明皇上既已不能生育,可早日選太祖後裔立為皇儲之真言而已。同時,也委婉地強調:“藝祖(宋太祖)在天,莫肯顧歆”,天下大亂,與太祖冥報有關。使婁寅亮千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份奏疏,居然使高宗“讀之感悟”,立即召婁寅亮赴行在——紹興府,並將他擢為監察禦史。
於是,宰相範宗尹乘機上言:“此陛下萬世之慮。”高宗明確地對大臣說:
藝祖以聖武定天下,而子孫不得享之,遭時多艱,零落可憫。
參知政事張守曰:
堯、舜授受,皆以其子不肖。藝祖諸子不聞失德,而以傳序太宗,此過堯、舜遠甚。
高宗說:
此事亦不以難行,隻是道理所在。朕止令於“伯”字行中選擇,庶昭穆順序。(《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四五,紹興元年六月戊子條。
朝廷於是降詔,廣選太祖後裔“伯”字輩宗子四五人,高宗親自挑選,結果沒有一個幼年聰慧的,全給退了回去。(《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四五,紹興元年六月戊子條。)
紹興二年五月,通過知南外宗正事趙令廣奉詔挑選到太祖第七世孫伯琮、伯浩二人。伯浩長得豐潤,伯琮則長得清瘦。先是,高宗看中伯浩。他又叫伯浩、伯琮並排站好,準備仔細觀察一番。這時,忽然闖進來一隻貓。伯浩遂伸腿踢了一腳貓,而伯琮依然畢恭畢敬地站立著,絲毫不受影響。高宗想:“這個胖小子,輕舉妄動,如何能承擔重任?”便將伯浩退了回去,留下七歲的伯琮(《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五四,紹興二年五月辛未條。)交給張婕妤養育。王才人(後成為高宗皇後)亦請得養育一宗子伯玖,更名璩。“中外議頗籍籍。”《宋史》卷二四三《後妃》下《憲聖吳皇後傳》。
朝野對同時養育兩個宗子在宮中,而不明確立皇太子,仍不放心。故議論“籍籍”。紹興五年二月,右相張浚在入對時,“又以儲貳(立皇太子)為言”。宋高宗解釋說:
宮中現養藝祖(宋太祖)之後二人,長者年九歲,不久當令就學。
這個九歲的宗子便是趙伯琮,已改名趙瑗。五月,高宗封趙瑗為保慶軍節度使、建國公,“出就資善堂聽讀”。資善堂,在宋代為皇子就學之所。
但當時趙瑗處境仍然十分微妙,雖被封國公。仍未封王、立為皇子,而同時尚有少他二歲的伯玖與之競爭。宋高宗這樣安排,似有他難言的隱衷:他仍對自己恢複生育能力抱有幻想,不甘心把皇位就這樣輕易地讓給太祖之後。對立皇太子的事,就這樣不尷不尬地拖著。
嶽飛曾受詔赴行在召對,召對罷,“詣資善堂,見孝宗皇帝(按:其時為建國公,孝宗皇帝屬追稱)英明雄偉,退而歎曰:中興基本,其在是乎!”(《鄂國金佗編校注》卷二一《籲天辨誣·建儲辨》。)
可見,嶽飛心中,也是把立皇嗣當作國家頭等大事,時刻掛在心中的。到了紹興七年(1137)九、十月間,嶽飛被召赴行在所,隨蹕到建康府。僚屬隨軍轉運薛弼伴嶽飛同行。在船上,薛弼看到嶽飛親筆用很小的字在寫奏疏。弼問嶽飛寫什麼,嶽飛十分嚴肅地說:此次到朝廷去,除軍事之外,還將奏陳有關國本大計的事。薛弼聽不明白,又問嶽飛奏陳何等大計,嶽飛具體地作了說明:
近諜報,虜酋以丙午元子(按:此指欽宗趙桓兒子趙諶,於靖康元年丙午年立為皇太子)入京闕(送回汴京),為朝廷計,莫若正資宗之名(按:資宗,指就讀於資善堂之宗子趙瑗),使虜謀沮矣!(〔宋〕薛季宣《浪語集》卷三三《先大夫行狀》。)
薛弼聽了上司嶽飛上朝將奏請立趙瑗為皇太子,未予附和。薛弼說:“身為大將,似不應幹預此等事。”嶽飛不以為然:“臣子一體,也不當顧慮形跡。”在嶽飛看來,文臣武將都是皇帝之臣,一視同仁,關心立儲之樣國本大計,武臣也不必有所顧忌。
通常,嶽飛軍中文書,皆由幕僚起草。唯獨極機密文書,自己親筆書寫,防止走漏風聲,為了保密。
嶽飛與薛弼到達建康府後,同一天被高宗召見於行在所。嶽飛第一班,薛弼第二班。嶽飛在這次召對中,除了奏陳軍事方略外,還將在途中準備好的“請正建國公(趙伯琮)皇子之位”的奏疏從袖中拿了出來,雙手捧著,向高宗一字一句地念,事也不巧,此時,殿中刮過一陣陰風,“衝風吹紙動搖,飛聲戰,讀不能句”。也許嶽飛因了這一陣風,搞得心情太緊張,聲音也顫抖起來,結果讀不成句。高宗聽了一臉不高興,嚴厲地對嶽飛說:
卿言雖忠,然握重兵在外,此事非卿所當預也!(《中興小紀》卷二一,並參(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二七《高宗朝》。)
嶽飛聽了高宗如此嚴厲的訓斥,惶恐得遍體冒汗,下得殿來臉色如死灰一般。
接著,薛弼上殿應對。高宗立即對他說:
飛適來奏,乞正資宗之名。朕諭以“卿雖忠,然握重兵於外,此事非卿所當與也”。
薛弼首先想到的是怕連累自己,趕忙開脫幹係:
臣雖在幕中,然初不與聞。昨至九江,但見飛習小楷,凡密奏皆飛自書耳。
高宗聽了薛弼說明,已明白此事與嶽飛幕僚無關。於是囑薛弼:
飛意似不悅,卿自以意開喻之。《鄂國金佗編校注》卷二一《建儲辨》轉引張戒《默記》。
高宗對嶽飛身為大將,造朝奏請建儲,耿耿於懷,第二天,又對宰相趙鼎提及此事,重申嶽飛奏請立建國公為皇子,此事非他所當參預。(《忠正德文集》卷九《辨誣筆錄》。
趙宋祖宗家法,向來疑忌武將,不準武將幹預軍事以外的朝政。像“儲貳”(立皇太子)這樣事關國本之大事,“唯腹心大臣得為之,非將帥任也”(〔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七六《孝宗之立》。)。
這件事,萌蘖了宋高宗與嶽飛之間的裂痕。高宗對嶽飛產生疑忌,嶽飛對高宗也產生了不滿、不信任情緒。
時人張戒,認為這件事與嶽飛後來遇害有直接關係。他評論說:
嗟夫!鵬(嶽鵬舉,即嶽飛)為大將,而越職及此,取死宜哉!《鄂國金佗編校注》卷二一《建儲辨》轉引張戒《默記》。
“取死宜哉”,此話當然說過頭了,這是張戒為奉迎高宗、秦檜殺害嶽飛製造輿論。但嶽飛奏請建儲,導致高宗對嶽飛防範,君臣之間開始產生難以泯滅的裂痕,這卻是事實。
(三)“朕無怒卿之意”
紹興七年(1137)二月八日,嶽飛奉詔從鄂州至平江(江蘇蘇州)行在所,後又隨高宗扈從至建康。一直到三月十三日,才離開建康返回鄂州。這時張浚尚在相位,秦檜已任樞密使,隨高宗行幸。
嶽飛猜測皇帝要召見他的目的,可能是征詢軍事方略。為此,嶽飛十分認真地做了奏對的準備。在赴平江之前,他還征求了宣撫司機密黃縱的意見。嶽飛問:“入覲,以何為先?”黃機密說:“當以取汝、潁為失計,而改圖之。既取之不可守,而複失之,亦徒勞。”嶽飛不解地問:“安坐而不進,則中原何時可複?”黃機密說:“取中原非奇兵不可!”嶽飛又問:“何謂奇兵?”黃機密答:“奇兵乃在河北!”嶽飛大喜道:“此正吾之計也,相州之眾盡結之矣!”
到了平江的第二天,高宗召嶽飛上殿入對。嶽飛詳盡地奏陳了規複中原的策略。使嶽飛感到不解的是,高宗對自己所陳策略采取不置可否的冷淡態度。嶽飛不能不聯想起從南渡以來一直未息的和議輿論,尤其是近兩年來,主和派秦檜的複用,更使他懷疑主和派已在幹擾皇帝的視聽;對此次宣詔覲見是什麼用意,他開始猜疑起來。
果然,高宗這次先後宣詔韓世忠、嶽飛等人覲見,不是為了傾聽將帥們的軍事進攻計劃,而是借機試探主戰派將帥對和議的反映。他最擔心諸大將反對和議,尤其是害怕嶽飛和韓世忠反對。如何說服諸將帥,這才是高宗絞盡腦汁要解決的問題。
有一天,高宗問嶽飛:“卿得良馬否?”嶽飛一時摸不清高宗問話的用意,但嶽飛卻借機作了一番諷諫。嶽飛答道:“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臣有二馬,故常奇之。日啖芻豆至數鬥,飲泉一斛,然非精潔則寧餓死不受。介胄而馳,其初若不甚疾,比行百餘裏,始振鬣長鳴,奮迅示駿。自午至酉猶可二百裏。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無事然。此其馬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遠之材也。值複襄陽……相繼以死。今所乘者,不然,受不過數升,而秣不擇粟,飲不擇泉,攬轡未安,踴躍疾驅,甫百裏,力竭汗喘,殆欲斃然。此其為馬,寡取易盈,好逞易窮,駑鈍之材也。”
高宗原想以良驥能任重道遠,來開導嶽飛,希望他能做一匹呼人主駕馭的良馬,順從和談,不料嶽飛竟彈出這樣一段弦外之音來。饑不擇食,渴不擇飲,有奶便是娘,那不是在影射剛任命的樞密使秦檜嗎?容易滿足,莫不是譏諷朕胸無大誌、苟且偷安嗎?還有,嶽飛稱讚不絕的“致遠之材”——二匹良馬,偏巧都死了,會不會暗示自己壓抑了老將宗澤、罷斥了名相李綱?高宗滿腹疑惑,但又不便明說,隻好勉強說了個“善”字。高宗已經完全了解了嶽飛反對和議的堅定不移的立場了。
過不了幾天,高宗對宰相張浚、樞密使秦檜等輔臣卻說了這樣一段話:“前日嶽飛入對,朕問有良馬否?飛奏,舊有良馬,已而亡之。今所乘不過馳百餘裏,力便乏,此乃未識馬故也。”又說:“飛今之所進議論皆可取。朕當諭之國家禍變非常,惟賴將相協力,以圖大業。不可時時規取小利,遂以奏功。徒費朝廷爵賞,須各任方麵之責,期於恢複中原。”
從這段比較隱晦的話裏,高宗透露出他對前次嶽飛北伐的否定,對嶽飛大膽進言認為是越職行為,是將相不協的表現。高宗對嶽飛的不滿情緒,已經隱隱地流露出來,他們之間的裂痕,進一步加深了。
接著,產生了一樁更為不愉快的事情,對嶽飛來說,無疑是一次嚴重的打擊。
高宗在平江府停留不久,即往建康府巡幸。
在前往建康的途中,高宗與張浚等大臣商議了整編劉光世五萬軍隊的事情。劉光世聽到風聲後,上了一道乞解兵權的奏章。高宗親筆批複,同意劉光世引退。
劉光世的部隊是因軍紀不良而受整編的,那麼劉光世引退後,派誰來統領這支隊伍呢?高宗自然而然地想到紀律如鐵的嶽家軍的統帥——嶽飛。嶽飛不僅嚴於治軍,而且英勇善戰。劉光世部隊駐軍淮西,緊依長江,負有屏藩行在的重大使命。在高宗看來也隻有任命嶽飛統領此軍,才能使他在臨安高枕無憂。到達建康後,高宗立即召見嶽飛,授權嶽飛接管劉光世軍隊,並鄭重地說:
“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張俊、韓世忠不受節製外,其餘並受卿節製。”(《鄂國金佗續編校注》卷二七《嶽武穆事跡》。
次日,張浚主持的諸路軍事都督府,就奉旨命嶽飛收掌“淮西宣撫劉少保(光世)下官兵等共五萬二千三百一十二人,馬三千一十九匹,須至指揮。”(《鄂國金佗續編校注》卷八《督府令收掌劉少保下官兵劄》。接著,高宗又親筆降《禦劄》授予劉光世大將王德,以穩定淮西軍,準備接受嶽飛號令。《禦劄》全文如下:
朕惟兵家之事,勢合則雄。卿等久各宣勞,朕所眷倚。今委嶽飛盡護卿等,蓋將雪國家之恥,拯海內之窮。天意昭然,時不可失,所宜同心協力,勉赴功名,行賞答勳,當從優厚。聽飛號令,如朕親行,倘違斯言,邦有常憲。付王德等。禦押。《鄂國金佗編校注》卷一《高宗宸翰·紹興七年三月》。
將淮西軍五萬之眾,合並於嶽飛軍中,使嶽家軍兵力驟增一倍以上,成為三軍之冠;而且皇帝還親口說:“中興大事,一以委卿”,嶽飛當時是何等的興奮和激動呀!胸中湧起了“重新收拾舊山河”的熱血浪潮;他興奮地想到,收複中原的宏圖即將付諸實施了。為此,嶽飛奮筆疾書,寫了一道恢複的方略,上呈高宗,這就是著名的《乞出師劄子》:
臣自國家變故以來,起於白屋,從陛下於戎伍,實有致身報國、複仇雪恥之心。幸憑社稷威靈,前後粗立薄效。陛下錄臣微勞,擢自布衣,未曾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數視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撫諸路。臣一介賤微,寵榮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軍馬,使濟恢圖。臣實何能?誤荷神聖之知如此!敢不晝度夜思以圖報稱?
臣竊揣敵情,所以立劉豫於河南,而付之齊、秦之地,蓋欲荼毒中原,以中國而攻中國。粘罕因得休兵養馬,觀釁乘隙,包藏不淺。臣謂不以此時稟陛下睿算妙略,以伐其謀,使劉豫父子隔絕,五路叛將還歸,兩河故地漸複,則金人之詭計日生,浸益難圖。
然臣愚,欲望陛下假臣日月,勿拘其淹速,使敵莫測臣之舉措。萬一得便可入,則提兵直趨京、洛,據河陽、陝府、潼關,以號召五路之叛將。叛將既還,王師前進,彼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陝右可以盡複。至於京東諸郡,陛下付之韓世忠、張俊亦可便下。臣然後分兵浚、滑,經略兩河。如此,則劉豫父子斷必成擒。大遼有可立之形,金人有破滅之理,為陛下社稷長久無窮之計,實在此舉。
假令汝、穎、陳、蔡堅壁清野,商於、虢洛分屯要害,進或無糧可因,攻或難於饋運,臣須斂兵,還保上流。賊必追襲而南,臣俟其來,當率諸將或挫其銳,或待其疲。賊利速戰,不得所欲,勢必複還。臣當設伏,邀其歸路,小入則小勝,大入則大勝。然後,徐圖再舉。設若賊見上流進兵,並力以侵淮上,或分兵犯四川,臣即長驅,搗其巢穴。賊困於奔命,勢窮力殫,縱今年未終平殄,來歲必得所欲,陛下還歸舊京,或進都襄陽、關中,惟陛下所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