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止觀實踐法門
一、四種三昧
智顗創立的天台佛教,不僅有完整的哲學理論體係,而且有係統的宗教實踐內容,以保證所有信奉天台佛教者因實修止觀而覺悟。在他看來,一心三觀、圓融三諦、一念三千、性具善惡等學說,既是止觀實修的理論概括,同時又能指導止觀實修。但學說體係本身並不能取代實際修習,要完成天台佛教的覺悟,必須如實展開止觀修習。脫離止觀修習,天台佛學體係就將失去它的宗教意義。他提出的宗教實踐方法,相對於哲學理論體係,既具體又易行,表現出天台佛教不僅有“極高明”的一麵,而且又有“道中庸”的另一麵。
智顗所說天台止觀實踐的具體內容,主要包括四種三昧、十乘觀法、二十五方便等法門。其中,四種三昧被列入《摩訶止觀》“五略”之二“修大行”中,視之為天台止觀修行的要點。說:“雲何行大行?雖複發心,望路不動,永無達期。勸牢強精進,行四種三昧”;“眾生有大精進勇猛,佛說一行一切行,則四三昧”;“方便正觀,隻是四三昧耳”。(《摩訶止觀》卷一上。)發菩提心是諸行之本,但它不能取代修行;修行的根本,在於四種三昧。
何謂“四種三昧”?《摩訶止觀》卷二上有詳細說明:
勸進四種三昧,入菩薩位。說是止觀者,夫欲登妙位非行不階,善解鑽搖,醍醐可獲。《法華》雲:又見佛子修種種行,以求佛道。行法眾多,略言其四:一常坐,二常行,三半行半坐,四非行非坐。通稱三昧者,調直定也。《大論》雲:善心一處住不動,是名三昧。法界是一處,正觀能住不動;四行為緣,觀心藉緣調直,故稱三昧也。
意思是說,四種三昧是在《法華經》和《大智度論》的學說基礎上提出的,具有充分的經典理論依據。因此,通過這種修行,定然能求取佛道,“入菩薩位”。三昧,梵文Samdhi的音譯,也作“三摩地”。意譯為“定”、“正定”或“等持”。指排除一切雜念,使心平靜,專注一境,精神高度集中。四種三昧雖各有特點,但都通達佛道,實現正觀解脫。
第一常坐三昧。又名“一行三昧”。智顗《摩訶止觀》卷二上說,該三昧具體依據《文殊說般若經》和《文殊問般若經》。梁代曼陀羅仙所譯《文殊說般若經》卷下,有如下論述:
法界一相,係緣法界,是名一行三昧。欲入一行三昧,當先聞般若波羅蜜。如說修學,然後能入一行三昧。如法界緣不退不壞,不思議無礙無相。
欲入一行三昧,應處空閑,舍諸亂意,不取相貌,係心一佛,專稱名字。隨佛方所,端身正向,能於一佛,念念相續,即是念中能見過去、未來、現在諸佛。何以故?念一佛功德無量無邊,亦與無量諸佛功德無二。不思量佛法等無分別,皆乘一如成最正覺,悉且無量功德,無量辯才。如是入一行三昧者,盡知恒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文殊說般若經》,見《大正藏》卷八)。
大意是說,在實踐一行三昧之前,“如說修學”,即按經典所說,先須研習般若波羅蜜,以領悟法界無礙無相之理。以一相(“一行”即“一相”,指法界一相,無有差別)為三昧的境界,即以法界為所係緣;法界無所不包,平等不二,無差別相,不退不壞。所謂“應處空閑,舍諸亂意,不取相貌,係心一佛,專稱名字”,是指坐禪念佛的功夫,這種念佛既是唯心念佛,又是實相念佛。一行三昧的核心,就是唯心念佛和實相念佛的結合。
智顗《摩訶止觀》論一行三昧的修行方法,與上述經文所說一致。他說:
端坐正念,蠲除惡覺,舍諸亂想,莫雜思惟,不取相貌,但專係緣法界,一念法界。係緣是止,一念是觀。
若於法門未了,當親近解般若者。如聞修學,能入一行三昧,麵見諸佛,上菩薩位。
方法者,身論開遮,口論說默,意論止觀。身開常坐,遮行住臥。或可處眾,獨則彌善。居一靜室,或空閑地,離諸喧鬧,安一繩床,旁無餘座。九十日為一期,結跏正坐,項脊端直,不動不搖,不萎不倚。……隨一佛方麵,端坐正向,時刻相續,無須臾廢。所開者專坐,所遮者勿犯。不欺佛,不負心,不誑眾生。口說默者,若坐疲極,或疾病所困,或睡蓋所覆,內外障侵,奪正念心,不能遣卻,當專稱一佛名字,慚愧懺悔,以命自歸,與稱十方佛名,功德正等。(《摩訶止觀》卷二上。)
所以,智顗的常坐三昧,可歸之於一種念佛法門。這種念佛的特點是,端坐正向一佛,心意專注一佛。由於它以般若為思想背景,又以實相為指導原則,所以不僅屬於唯心念佛,而且還是實相念佛。“身論開遮,口論說默”是常坐三昧的坐禪和念佛形式,“意論止觀”才是它的本質。而意論止觀,指的就是在坐禪和念佛基礎上,達到與佛一如的境界,證得法界實相之理。因為“佛即法界。若以法界證法界,即是諍論。無證無得,觀眾生相如諸佛相,眾生界量如諸佛界量。諸佛界量不可思議,眾生界量也不可思議”(《摩訶止觀》卷二上。)。常坐三昧的實踐要點是“端坐正念”,其對象不外乎法界,“係緣法界,一念法界”。智顗把它納入止觀體係,成為止觀修習的組成部分:“係緣是止,一念是觀。”端坐相當於“止”,正念相當於“觀”;觀即正觀、理觀。理觀的核心就是證得法界實相,故知眾生與一切諸佛平等無二,無差別相;念一佛而見一切佛。“信一切法皆是佛法,無前無後,無複際畔,無知者,無說者。……此法界亦名菩提,亦名不可思議境界,亦名般若,亦名不生不滅。如是等一切法與法界無二無別”(《摩訶止觀》卷二上。)。可見,智顗的常坐三昧既屬念佛法門,但非同一般的念佛法門,它有自己的特色。
這一特色,就是有意識將禪坐與般若學說、實相原理緊密結合。由坐禪而引發智慧,這是一般的見解。智顗則試圖以他所創立的止觀學說為指導,以實相原理為背景,結合平實易行的端坐實踐,體驗眾生與佛平等一如境界。《法華玄義》卷三下說:“如《文殊問經》,明菩薩修一行三昧。當於靜室結跏趺坐,係緣法界。一念法界,一切無明顛倒,永寂如空。此之一行即是一切無礙人,一道出生死。”《次第禪門》卷一下也說:“菩薩修法華、一行等三昧,觀平等法界。”般若性空、諸法實相思想無疑是常坐三昧的根本原理。這使它既區別於以往的坐禪,尤其是北方佛教徒的單純坐禪,又不同於後來禪宗的徹底否定坐禪。因此,常坐三昧無論在禪學思想還是禪法實踐上,都具有自己的價值。
第二常行三昧。又名“般舟三昧”。據智顗《摩訶止觀》卷二上說,該三昧的經典依據是《般舟三昧經》。般舟三昧,為梵文pratyutpannasamdhi的音譯簡略,又名“佛立三昧”、“諸佛現前三昧”。因為修習這種三昧,可以使十方諸佛出現於眼前。智顗說:“此法出《般舟三昧經》,翻為佛立。佛立三義:一佛威力,二三昧力,三行者本功德力。能於定中見十方現在佛在其前立,如明眼人清夜觀星,見十方佛亦如是多,故名佛立三昧。”此說甚合《般舟三昧經》原意。該經卷上說:
第一法行,是三昧名現在佛悉在前立三昧。
於三昧中立者,有三事:持佛威神力,持佛三昧力,持本功德力。用是三事故,得見佛。(《般舟三昧經》卷上,見《大正藏》卷一三。)
所謂“般舟三昧”,也就是“現在佛悉在前立三昧”。之所以能得見十方諸佛,有賴於佛的威神力和修持者的功德力,是為外力和內力相合的結果。這是值得注意的。
智顗立常行三昧,重心就是在實踐該經的這種外力與內力,即他力與自力結合的思想。《摩訶止觀》記其修行方法,說:
嚴飾道場,備諸供具,香肴甘果,盥沐其身,左右出入,改換衣服。唯專行旋,九十日為一期。……須要期誓願:使我筋骨枯朽,學是三昧不得,終不休息。
九十日身常行,無休息;九十日口常唱阿彌陀佛名,無休息;九十日心常念阿彌陀佛,無休息。或唱念俱運,或先念後唱,或先唱後念,唱念相繼無休息時。若唱彌陀,即是唱十方佛功德等。但專以彌陀為法門主。舉要言之:步步、聲聲、念念,唯在阿彌陀佛。(《摩訶止觀》卷二上。)
常行三昧也以九十日為期,但與常坐三昧有很大區別。常坐三昧的念佛是唯心念佛和實相念佛的結合,而常行三昧的念佛則是觀想念佛和稱名念佛的結合;同時,常行三昧又突出以念阿彌陀佛為主要內容。這一念佛法門,既不同於慧遠的觀想念佛,又不同於淨土宗的稱名念佛,屬於智顗的創造,但它為天台宗的後繼者們提倡台淨合一開了先河。
東晉慧遠曾集道俗一百二十餘人建齋立誓,共期往生西方淨土。後世淨土宗據此而推他為始祖,顯然與事實不相符合。以慧遠為首的廬山僧團雖普遍重視念佛,並編有《念佛三昧詩集》,但慧遠的念佛,隻是一種觀想念佛,它體現為慧遠禪法、般若學、淨土思想三者結合的信仰特征。慧遠在《念佛三昧詩集》的序文中說,念佛三昧是往生彌陀淨土的基本途徑,它通過在禪定中觀想佛的形相和功德而實現。在各種三昧中,以念佛三昧為最。
又諸三昧,其名甚眾,功高易進,念佛為先。何者?窮玄極寂,尊號如來,體神合變,應不以方。故令入斯定者,昧然忘知,即所緣以成鑒。鑒明則內照交映而萬象生焉,非耳目之所暨而聞見行焉。(《念佛三昧詩集序》,見《廣弘明集》卷三九。)
慧遠要通過念佛三昧的實踐,止息思念,超脫煩惱,歸極淨土。這種念佛三昧,並無口稱佛名的成分,卻十分重視禪與般若智慧的結合運用。
智顗的常行三昧,繼承了慧遠的觀想念佛內容。他說:“意論止觀者,念西方阿彌陀佛,去此十萬億佛刹,在寶地寶池寶樹寶堂,眾菩薩中央坐,說經。三月常念佛。雲何念?念三十二相。從足下千幅輪相,一一逆緣念諸相,乃至無見頂。亦應從頂相順緣,乃至千幅輪,令我亦逮是相。”“自念一切所有法皆如夢。當如是念佛,數數念,莫得休息。用是念,當生阿彌陀佛國,是名如相念。”(《摩訶止觀》卷二上。)觀想對象既有佛的形相,又有佛土的莊嚴景象。智顗此說也可在《般舟三昧經》中找到根據:
若沙門白衣,所聞西方阿彌陀佛刹,當念彼方佛,不得缺戒,一心念若一晝夜,若七日七夜,過七日以後,見阿彌陀佛。於覺不見,於夢中見之。
佛言,是菩薩用是念佛故,當得生阿彌陀佛國,常當念如是佛身,有三十二相悉具足,光明徹照,端正無比。
但智顗在慧遠等人觀想念佛的基礎上,又加入了稱名念佛一項。他所說“口常唱阿彌陀佛名”,即指稱名念佛;所說“心常念阿彌陀佛”,則指觀想念佛(唯心念佛)。兩種念佛同時並舉,不可偏廢,所謂“或唱念俱運,或先念後唱,或先唱後念”,且“步步聲聲念念,唯在阿彌陀佛”。事實上,在疑為智顗所著的《五方便念佛門》中,曾直接提倡稱名念佛而往生西方淨土,說:“敘開念佛五門。第一,稱名往生念佛三昧門”,“諸佛以眾生樂稱諸佛名、生彼國者,則示以稱名往生門。”(《五方便念佛門》,見《大正藏》卷四七。)在疑為他著的《淨土十疑論》中,更明確表示對他力易行道的興趣,希望乘阿彌陀佛的願力往生西方淨土。
常行三昧之說與淨土宗先驅曇鸞的淨土思想有某些相似之處。
曇鸞(476~542)早年曾到過南方,受江南思潮影響。回洛陽後,依菩提流支所授《觀無量壽經》,專修西方淨土。他認為,由於世風混濁,依靠自力很難解脫,所以還應借助於佛的願力。在他所著的《往生論注》、《略論安樂淨土義》中,大力提倡念佛往生安樂國土的思想,說:“若念佛名字,若念佛相好,若念佛光明,若念佛神力,若念佛功德,若念佛智慧,若念佛本願……即是生安樂時。”([北魏]曇鸞:《略論安樂淨土義》,見《大正藏》卷四七。)這種思想,旨在觀想念佛和稱名念佛並行,而以觀想為主。上舉七種念佛,除“念佛名字”屬稱名念佛外,其餘都屬觀想念佛,包括觀佛相好,觀佛功德等。《觀無量壽經》除了宣說口稱阿彌陀佛即可往生極樂,還講了十六種“觀”,其中前九種均係對阿彌陀佛及西方淨土功德的觀想。曇鸞所謂“念佛相好”等,當由這一經義演繹而成。雖然曇鸞也曾說到“持名念佛,即得往生”,但這在他還不是主要的。
慧遠之後的很長一段時期內,佛教的淨土法門基本上還是以觀想念佛為主。由於曇鸞長期在汾州(治所在今山西汾陽)玄中寺傳播佛教,因此當時北方以汾州、並州(治所在今山西太原)等地為中心,湧現出了大量淨土信仰者。
北方淨土信仰的興起,與末法思潮有關,而末法思潮又與北魏太武帝滅佛相聯係。從佛教徒的角度看,太武帝滅佛事件是末法時期到來的顯著標誌。而在末法時期,因去聖愈遠,世道日濁,眾生業障深重,若專依自力,則億萬人修道也難有一人得道,故在依靠自力的同時,另須依靠他力。曇鸞將觀想念佛和稱名念佛結合運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佛教思想及其實踐的一種趨勢。同時代的曇曜則從另一方麵對末法作出反應。他在太武帝死去後,加緊開鑿石窟,傳抄經典,塑造佛像,又“譯《付法藏傳》並《淨土經》,流通後賢,意存無絕”(《續高僧傳》卷一,《曇曜傳》。)。
南北朝後期,淨土信仰進一步在各地得到流傳,同時對淨土經典的研究也開始加強。如(淨影)慧遠、靈祐、吉藏、法常等各家先後為《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作疏,道基、智儼等宗師也各自著書討論佛的身土問題,地論、攝論等學派則對淨土信仰中的有關問題展開過熱烈討論,從而促進了淨土思想的流傳和淨土宗的形成。因此,世傳智顗曾著《觀無量壽佛經疏》、《阿彌陀經義記》,從佛教史和思想史角度說,並非沒有道理。同時,智顗在常行三昧中提倡稱名念佛,顯然也與他內心深處的末法觀念有聯係。提出常行三昧的用意,就是要在特定的曆史條件和社會環境下,以稱名念佛的簡便修行補充智慧解脫,以他力往生配合自力覺悟。
曇鸞因立足於北方,他的稱名念佛為道綽、善導等人發展,終於形成很大規模的淨土宗。智顗因立足於南方,其門人未能全力發揚他的稱名念佛;雖然常行三昧與曇鸞的淨土思想有不少相似之處,但曆史的結論差別甚大。更重要的是,常行三昧畢竟隻是智顗全部止觀體係的一個局部,它根本無法取代智慧解脫這一根本途徑。誠然,由於智顗倡導常行三昧,主張彌陀淨土信仰,對後世天台宗的台淨合一思想和實踐客觀上造成影響。宋代天台學者沒有在止觀學說方麵予以發展,但在淨土信仰及其實踐方麵作了弘揚,這很難說是智顗當年的本意吧。
第三半行半坐三昧。分為“方等三昧”和“法華三昧”兩種。兩者分別以《大方等陀羅尼經》和《法華經》為經典依據。《摩訶止觀》卷二上說:“此出二經。《方等》雲:旋百二十匝,卻坐思惟。《法華》雲:其人若行若立讀誦是經,若坐思惟是經,我乘六牙白象,現其人前。”因為兩者都采用半行半坐的方法,所以都稱“半行半坐三昧”。
方等三昧。《大方等陀羅尼經》卷一說:“七日長齋,日三時洗浴,著淨潔衣,坐佛形象,作五色蓋,誦此章句,百二十遍,繞百二匝。如是作已,卻坐思惟。思惟訖已,複更論此章句,如是七日。”(《大方等陀羅尼經》卷一,見《大正藏》卷二一。)文中所謂“誦此章句百二十遍”,是指“摩訶袒特陀羅尼”(梵文Mahtantradhrani的音譯)。持誦此陀羅尼,當以十二夢王(神將)為證;若能見十二夢王之一,即可說此陀羅尼。而十二夢王並發誓願,若有受持誦讀《陀羅尼經》者,必現於其夢,加以護持。智顗《摩訶止觀》發揮經中有關思想,對修行方法作出具體規定:
《方等》至尊,不可聊爾。若欲修習,神明為證。先求夢王,若得見一,是許懺悔。於閑靜處,莊嚴道場。香泥塗地,及室內外。作圓壇彩畫,懸五色幡。燒海岸香,然燈敷高座。請二十四尊像,多亦無妨。設肴饌,盡心力。須新淨衣鞋,無新浣故。出入著脫,無令參雜。七日長齋,日三時洗浴。初日供養僧,隨意多少。別請一明了內外律者為師。受二十四戒及陀羅尼咒。對師說罪。要用月八日十五日,當以七日為一期,決不可減。
又規定:
燒香運念,三業供養。供養訖,禮前所請三寶。禮竟,以誌誠心悲泣雨淚。陳悔罪咎竟,起旋百二十匝,一旋一咒,不遲不疾,不高不下。旋咒竟,禮十佛、方等、十法王子。如是作已,卻坐思惟。思惟訖,更起旋咒。旋咒竟,更卻坐思惟。周而複始,終竟七日。(《摩訶止觀》卷二上。)
全部過程十分煩雜,包括選擇道場、嚴飾道場、沐浴長齋等項目,但其重點則是在“受二十四戒及陀羅尼咒”,反複旋咒思惟、行坐交替。旋咒內容即陀羅尼,思惟對象即為“摩訶袒特陀羅尼”。智顗說,通過七日為期周而複始的旋咒思惟,可以達到涅槃寂滅境界。因為,所謂“摩訶袒特陀羅尼”,意為“大秘要遮惡持惡”,而“秘要,隻是實相中道正空”。
可見,方等三昧基本上是一種以持咒為要旨的密教修行法。前麵所述常坐、常行兩種三昧,均以念佛為重點內容,唯此方等三昧依密教經典而立密教念咒之法。為此,智顗還著有《方等三昧行法》一卷,從具六緣、識遮障、禁法、內律要訣、修行、受戒等六個方麵,詳細闡述該三昧的修行方法。
考察智顗這一種三昧法,也出自慧思。道宣《慧思傳》記慧思臨終前告其弟子說:“若有十人,不惜身命,常修法華、般舟、念佛三昧,方等懺悔,常坐苦行者,隨有所須,吾自供給,必相利益。如無此人,吾當遠去。”所謂“方等懺悔”,即指方等三昧之懺法,意為子修行方等三昧時,誠心懺悔六根之罪障。遵式《方等三昧行法序》中有“南嶽師躬行七載”方等懺悔之語。由慧思發端、智顗繼承並發展的方等三昧,後來成為天台宗懺法的一大特色。故遵式之《序》又說:“方等至尊,禁法嚴密,苟不克由聖範,事出師心”,“理洞其微,位淨六根,言符先佛。大師谘詢有在,況發總持,垂此典謨,足可繩準。”(《方等三昧行法》,見《大正藏》卷四六。)可知智顗立方等三昧,意在清淨六根,懺悔惡業,這同樣與他的末法觀念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作為四種三昧之一,它同樣反映了當時佛教的實際狀況。智顗臨終前,有一段與慧思相似的囑咐:“吾常說四種三昧是汝明導,教汝舍重擔,教汝降三毒,教汝治六大,教汝解業縛,教汝破魔軍,教汝調禪味,教汝折幔幢,教汝遠邪濟,教汝出無為坑,教汝離大悲難。”(《天台智者大師別傳》。)他的念佛、念咒,很大程度上出於悲湣眾生的考慮,是對佛教現狀所作嚴肅反思的結果。他在《方等三昧行法》中說:“現生所犯業障尤重,若不加其功行,滅罪無由。是以世尊哀湣,文殊致問,濁惡世時,救於七眾,地獄衰惱,故立別相懺悔。”《摩訶止觀》卷二上說,“今咒此因緣,即是咒於三道而論懺悔。事懺懺苦道業道,理懺懺煩惱道”。故其“行法”的核心,也就是懺悔的具體方法。
法華三昧。該三昧以《法華經》為經典依據。《法華經·妙音菩薩品》說:
爾時一切淨光莊嚴國中,有一菩薩,名曰妙音,久已植眾德本,供養親近無量百千萬億諸佛,而悉成就甚深智慧,得妙幢相三昧、法華三昧……說是妙音菩薩來往品時,四萬二千天子,得無生法忍;華德菩薩,得法華三昧。
又《法華經·妙莊嚴王本事品》說:
彼時妙莊嚴王後宮八萬四千人,皆悉堪任受持是《法華經》。淨眼菩薩,於法華三昧久已通達。
但《法華經》隻說法華三昧的功德,而沒有指出它的具體內容。法華三昧的具體化,當始於慧思。慧思在所著《法華經安樂行義》中說:“《法華經》者,大乘頓覺,無師自悟,疾成佛道。一切世間,難信法門。凡是一切新學菩薩,欲求大乘,超過一切諸菩薩,疾成佛道,須持戒,忍辱精進,勤修禪定,專心勤學法華三昧。”並將法華三昧說成是“法華安樂行”兩種行法(無相行、有相行)中的“無相行”。道宣《慧思傳》說,慧思早年在慧文處,即已證得法華三昧:“法華三昧,大乘法門,一念明達。”此後他便將法華三昧作為傳授弟子的重要法門。智顗在光州大蘇山慧思處首先受持的便是法華三昧行法。道宣《智顗傳》說:“乃於此山行法華三昧,始經三夕,誦至《藥王品》,心緣苦行,至是真精進句,解悟便發。”灌頂《別傳》記當時慧思的感歎之語:“非爾弗證,非我莫識。所入定者,法華三昧前方便也;所發持也,初旋陀羅尼也。”可知法華三昧為師徒兩人所共同重視。
智顗立法華三昧,在慧思的基礎上,更有所發展。其《摩訶止觀》卷二上詳述該三昧的行法,立十種行儀,說:
身開為十:一嚴淨道場,二淨身,三三業供養,四請佛,五禮佛,六六根懺悔,七繞旋,八誦經,九坐禪,十證相。
又據《法華三昧懺儀》所說,當以三七日為期,行道誦經,或行或立或坐,思惟諦觀中道實相為理。並於六時(晨朝、日中、日沒、初夜、中夜、後夜)之中修行五悔(懺悔、勸請、隨喜、回向、發願)。所謂“法華三昧”,實指取《法華經》的精神,觀諸法實相之理的三昧修行。故智顗據慧思“有相安樂行、無相安樂行”之說,提出分別依《法華經》“普賢菩薩勸發品”和“安樂行品”的“有相行”和“無相行”。其有相行,指以散心念誦《法華經》,不入禪定,無論行、立、坐,皆一心念誦《法華》文字,並於六時懺悔六根罪障;其無相行,則指入於甚深禪定,以智慧觀照六根,悟入實相三諦之正空。
智顗的法華三昧,也特重懺法,故為此著有《法華三昧懺儀》。就《懺儀》的內容看,同樣與他的末法觀念有聯係。故他開宗明義指出,此《懺儀》是為適應“如來滅後,後五百歲濁世”的佛教四眾而作。又稱,修行者當“自憶此身以來及過去世所有惡業,生重慚愧,禮佛懺悔,行道誦經,坐禪觀行”,認為“重罪不滅,三昧何由可發”。於濁惡之世的懺悔破惡,無疑反映了天台佛教的時代特色。由於法華三昧特重懺法,故該三昧又可名“法華懺法”。
智顗之後,天台學者仍然十分重視法華三昧。唐代湛然曾作《法華三昧行事運想補助儀》一卷。宋代知禮一生以修持法華三昧為常課,認為法華三昧是證悟實相的止觀修習,為此而著《修懺要旨》。
非行非坐三昧。《大品般若經》稱之為“覺意三昧”。《大智度論》卷四七解釋說:“覺意三昧者,得是三昧,令諸三昧,變成無漏,與七覺相應,譬如石汁一斤,能變千斤銅為金。”慧思稱“覺意三昧”為“隨自意三昧”,並特意為此撰《隨自意三昧》一卷。意為於一切時中,一切事上,念起即覺,意起即修三昧。實指除以上三種三昧外的一切三昧,既不限於行、住、坐、臥,也不限於時間長短。
智顗《摩訶止觀》卷二上說,非行非坐三昧,“實通行、坐及一切事”,但因其他三種三昧都以行、坐命名,為成四句,故有此名。因此這種三昧原則上是比較自由的,不受行住坐臥、語默動靜所束縛的。它的基本特點,是以隨起的心為觀心的內容,即隨自意而觀察思維一切起心動念,“意之趣向,皆覺識明了”。故智顗對此有所闡述:
今依經釋名,覺者照了也,意者心數也。三昧如前述。行者心數起時,反照觀察,不見動轉根原終末,來處去處,故名覺意。諸數無量,何故對意論覺?窮諸法源,皆由意造,故以意為言端。對境覺知,異乎木石,名,為心;次心籌量,名為意;了了別知,名為識。如是分別,墮心想見倒中,豈名為覺?覺者,了知心中非有意亦非不有意,心中非有識亦非不有識;意中非有心亦非不有心,意中非有識亦非不有識;識中非有意亦非不有意,識中非有心亦非不有心。心意識非一,故立三名;非三,故說一性。……故諸法雖多,但舉意以明三昧;觀則調直,故言覺意三昧也。(《摩訶止觀》卷二上。)
這意味著,非行非坐三昧應當建立在“一心三觀”理論基礎上,是對止觀學說的自覺的實踐。因此,與前麵三種三昧相比,它顯然屬於高一層次的。
智顗曾據《文殊說般若經》和《文殊問般若經》而立“一行三昧”,慧能則依《大乘起信論》而說“一行三昧”。智顗的一行三昧,保留了念佛的內容;慧能的一行三昧,主張“於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敦煌本《壇經》。)。這一轉變,除了其他因素的作用,似乎也受到非行非坐三昧思想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