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安石的生平經曆(1 / 3)

第二章 王安石的生平經曆

第一節 家世、家庭與青少年時代

王安石的家世、家庭和青少年時代的生活,史籍記載比較簡略,但就現存的資料看,對王安石做官以後的行止有很大的影響。他執政後,“意行直前,敢當天下大事”,與家庭的影響、少年時代的立誌是密不可分的。

1.家世與家庭

王安石的先世出於太原,不知何時遷徙臨川。曾祖父王明,贈尚書職方員外郎。祖父王用之,為衛尉寺丞。用之有子五人,長子王益,即安石之父,幼子王孟,曾為楚州司理參軍,餘皆早卒。王氏的起家,在安石叔祖王貫之。貫之於宋真宗鹹平三年(1000)登進士第,曆任漢州軍事推官,大理寺丞,大名知縣,忻州、真定府通判,保州、深州、齊州知府,提點淮南刑獄,以及滁州、興元府知府等。貫之在任內,勸農桑,修水利,為政務在寬民。在提點淮南刑獄期間,修水利受益農田達五萬餘頃,宋真宗曾贈書獎諭。官至尚書主客郎中。仁宗天聖六年(1028),以病卒,享年六十二歲。

王安石父輩一代人,多在江南一帶做地方官。王安石《讀江南錄》雲:“予諸父中舊多為江南官者,其言金陵事頗詳。”《王文公文集》卷三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7月版。父王益,始字損之,後改舜良。少以文章為地方官張公詠所賞識。王益於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08)登進士第,先後任建安主簿、臨江軍判官、新塗知縣,改大理寺丞,又移廬江、新繁知縣,再改殿中丞、韶州知州和太常博士、尚書屯田員外郎、江寧府通判等職。王益在任內,關心民間疾苦,吏治嚴明,自律嚴而待人寬,注重禮義道德教育,所在皆有政績。在建安主簿任上,他不肯催逼貧民賦稅;判官臨江軍任內,敢於打擊地方豪強;在知韶州期間,曾以巧妙的辦法,平息了一次“蜀效忠士屯者五百人”的謀叛,又“完營驛倉庫,建坊道,隨所施設有條理”,地方“長老言自嶺海服朝廷,為吾州守未有賢公者”。《王文公文集》卷三三《先大夫述》。王益的這些作為,給幼小的王安石以很深的影響。他後來回憶其父說:“先人之存,安石尚少,不得備聞為政之跡。然嚐侍左右,尚能記誦教誨之餘。蓋先君所存,嚐欲大潤澤於天下,一物枯槁,以為身羞。”《王文公文集》卷八《答韶州張殿丞書》。

王益不是熱衷於功名利祿之人,他為官一直有功成身退的思想。其《靈穀》詩雲:

靈穀神仙宅,言歸肆目新。

山光遠如畫,秋色老於人。

世俗棋爭劫,人心海變塵。

功成思範蠡,湖上一閑身。《臨川縣誌·藝文誌》。

寶元二年(1039)二月二十三日,王益以疾卒於江寧通判任上,享年四十六歲。

王益一家在鄉裏沒有什麼田產,靠官俸維持生活。嘉間,安石在《上相府書》裏說:“內外數十口,無田園以托一日之命,而取食不腆之祿,以至於今不能也。”《王文公文集》卷二。又在《上歐陽永叔書》裏說:“親老口眾,寄食於官舟而不得躬養,於今已數月矣。”《王文公文集》卷三。可見,王家不是地方豪族。

王家自徙臨川後,世居臨川城東南鹽步嶺。臨川於東漢置縣,至宋,已是江南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城東以溪為護城潦,有水門,因常在此地卸鹽,故名鹽步門。城門往前向東南,有大街,市麵繁富,名河頭市。城東南為高丘,名鹽步嶺,是全城最高的地方,王氏故宅即在鹽步嶺上。由故宅北折而東百步許,有一祥符觀,內有九曜閣,登閣東向隔溪而望,汝水悠悠,北流彭蠡,文昌大橋連接兩岸。隔水四十裏處,山巒起伏,中有靈穀峰,山勢聳峙,諸峰連抱,飛流映日,有如白練,靈穀有十勝景,遠近聞名。時山中有隱真觀,安石少年或在觀內讀書,或隨大人涉水登山,不勝其樂。仁宗嘉二年(1057),知州裴建材又在鹽步嶺祥符觀外側築擬硯台,安石有詩賦其台曰:

君作新台擬硯山,羊公千載得追攀。

歌鍾殷地登臨處,花木移春指顧間。

城似大堤來宛宛,溪如清漢落潺潺。

時平不比征吳日,緩帶尤宜向此閑。《王文公文集》卷六六。

王家世居的鹽步嶺,是臨川城的名勝。

安石的外家吳氏,是臨川金溪大族。外祖父吳畋。外祖母黃氏,肅靜裕和,治家甚有條理,又知史書,往往引以輔導處士,信厚聞於鄉裏。吳畋兄吳敏,淳化三年(992)進士,官尚書都官員外郎,為人孝友忠信,鄉裏稱為長者。吳敏夫人曾氏,出自南豐大族,為曾鞏、曾布祖父的姐妹。曾氏“於財無所畜,於物無所玩”,廣讀史傳,明辨智識,“當世遊談學問知名之士有不能如”(《王文公文集》卷九九《河東縣太君曾氏墓誌銘》。)。

吳敏有四子:長子吳芮,宋仁宗天聖二年(1024)進士,官秘書丞;次子吳蕢,以蔭入官,曆任吉州太和、袁州萍鄉縣主簿、廬州司理、亳州錄事參軍;三子吳蕃,讀書甚眾,好古而學其辭,論前代善惡存亡與治亂成敗之由,甚有見解,四十三歲卒;四子吳蒙,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登進士,官淮南東路濠州司戶參軍。後安石娶吳芮之女吳氏為夫人,吳、王兩家兩代聯姻,在臨川傳為美談。

安石母吳氏,好學強記,老而不倦,其取舍是非,常有人所不及之處,平生事舅姑甚孝。安石兄安仁、安道非吳氏所出,但吳氏愛之勝如己出,待其母之族如己族。又憫農濟貧,分人衣食。吳氏又能詩詞,嚐有小詞約親戚遊西池,句雲:“待得明年重把酒,攜手。那知無雨又無風。”仁宗時朝廷嚐數次召安石,安石堅辭。有人對吳氏說:為何不強令安石應召?吳氏回答:士各有誌,我又怎麼好強迫他呢?安石以不足於養為憂,有歸誌。吳氏勸勉說:義苟當去家,我是不會有不安的。參見《臨川縣誌·雜記》。吳氏的為人行事,都給安石以良好的影響。

吳氏世居金溪歸德鄉柘岡,離臨川城外三十裏。柘岡周回五裏,其西一裏許的烏石岡,有不少木蘭花。安石少年居臨川時,來往於外家甚勤,一生對柘岡和烏石岡記憶極深。其《柘岡》詩曰:“萬裏紛紛隻偶然,老來容易得新年。柘岡西路花如雪,回首春風最可憐。”《王文公文集》卷七一。《贈黃吉父》詩雲:“柘岡西路白雲深,想子東歸得重尋。亦見舊時紅躑躅,為言春至每傷心。”《王文公文集》卷五八。又《送彥珍》雲:“握手百憂空往事,還家一笑即芳時。柘岡定有辛夷發,亦見東風使我知。”《王文公文集》卷五八。又《烏塘》雲:“烏塘渺渺綠平堤,堤上行人各有攜。試問春風何處好?辛夷如雪柘岡西。”《王文公文集》卷七一。特別是烏石岡的辛夷樹,即木蘭花,一到春天就開滿白花,給他的印象尤其深刻,使他留戀不已。《寄吳成之》雲:“辛夷屋角摶香雪,躑躅岡頭挽醉紅。想見舊山茅徑在,追隨今日版輿空。”《王文公文集》卷六○。《寄吉甫》雲:“解鞍烏石江邊坐,攜手辛夷樹下行。今日追思真樂事,黃塵深處走雞鳴。”《王文公文集》卷六○。在這些詩作裏,洋溢著他對柘岡和烏石岡的深情。王安石在柘岡還有書屋。可以說,他對外家的親情,甚於本家。

王益有子七人,女三人。王益前妻謝氏,生安仁、安道。謝氏早卒,以益故封永安縣君。吳氏生安石、安國、安世、安禮、安上五子,女三人。安仁在皇元年(1049)登進士,安石在慶曆二年(1042)登進士,安國在熙寧元年(1068)登進士,安禮在嘉元年(1056)登進士。

王益夫婦有三女,長女適尚書虞部員外郎沙縣張奎,次女適前衢州、西安縣令天長朱明之,三女適揚州沈季長。三女皆能詩,長女尤長於此。魏泰《臨漢隱居詩話》雲:“近世婦人多能詩,往往有臻古人者,王荊公家最眾。張奎妻長安縣君,荊公之妹也,佳句最多。著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王家至王益一代,已是書香門第了。

安石有子二人,女二人。長子王,字元澤,聰明敏悟,未冠已著書數萬言,治平四年(1067)登進士,熙寧間除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遷龍圖閣直學士。《金溪縣誌》卷五九錄有王的一首五言詩《翠雲寺》:

寺古無鄰家,千山抱虛碧。

門開猿鳥路,殿鎖煙霞跡。

老木森回溪,飛湍自淙激。

曾無車馬到,絕境間今昔。

逍遙賢大夫,肯此攜佳客。

鳴騶清曉來,歸時日常昃。

不使訟庭空,誰能傲泉石。

細玩詩意,有雖愛山林但更愛廟堂的思想。王三十三歲去世。次子王旁,亦早卒。長女適吳充子吳安持;次女適蔡卞。王、王旁均無子,後以王棣嗣王為過房孫,王棣在徽宗宣和四年(1122)賜進士出身。

從家世和家庭看,王氏無疑是屬於地主階級的中下階層。這一階層是不穩定的,它或者上升到大地主階層中去,或者淪落為普通的庶民。王氏家族的興盛是在王安石一代,自王安石以後,王氏就家道淪落了。

2.少年與青年

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辛酉,王安石生於臨江軍府治維崧堂。時其父王益為臨江軍判官。《清江縣古跡誌》雲:“維崧堂在府治內。宋天禧中,王益為臨江軍判官,其子安石生於此,後人因名其堂曰維崧。”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一。相同的記載,亦見於縣誌所載王直的《科甲題名記》。

由於王益在各地做官,都攜眷屬同行,故王安石的少年時代,皆隨父在各地任上度過。宋蔡《鐵圍山叢談》卷四雲:“長安西去蜀道有梓橦神祠者,素號異甚。士大夫過之,得風雨送,必至宰相;進士過之,得風雨則必殿魁,自古傳無一失者。有王提刑者過焉,適大風雨,王心因自負,然獨不驗。時介甫丞相年八九歲矣,侍其父行,後乃知風雨送介甫也。”蔡《鐵圍山叢談》卷四,《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月版。話雖荒唐無稽,但它透露了安石隨父由四川進京的事實。蔡是蔡京的季子,離安石年代不遠,所說安石父子的行蹤比較可信。可見王益在四川新繁任上時,安石亦隨父在新繁。王益由新繁改任殿中丞,安石亦隨父到京。

天聖八年(1030),王益以太常博士知韶州。安石又隨父赴韶州。韶州奇秀挺拔的山峰,清澈流瀉的江水,給他留下了美好的記憶。在韶州,安石開始識字,接受啟蒙教育。他後來回憶道:“韶山秀拔江清瀉,氣象還能出縉紳。當我垂髫初識字,看君揮翰獨驚人。”《王文公文集》卷七四《貴州虞部使君訪及道舊竊有感惻因成小詩》。在韶州,他度過了三年美好的時光。

明道二年(1033),安石十三歲。祖父衛尉寺丞王用之逝世,安石隨父丁憂,歸臨川。自此在臨川生活了三年。安石自幼聰穎過人,力學不倦,又頗為自負,恃才傲物。《憶昨詩示諸外弟》記當時情況:

憶昨此地相逢時,春入窮穀多芳菲。

短垣冠翠嶺,躑躅萬樹紅相圍。

幽花媚草錯雜出,黃蜂白蝶參差飛。

此時少壯自負恃,意氣與日爭光輝。

乘閑弄筆戲春色,脫略不省旁人譏。

坐欲持此博軒冕,肯言孔孟猶寒饑。《王文公文集》卷四四。

此時他隻想以詩賦去博取高官厚祿,而不把孔孟放在眼中,可見他是怎樣的自負了。

但是,少年時代安石的思想又是不穩定和多變的。景二年(1035),他十五歲,是時廣南有蠻獠犯邊,而西北有趙元昊叛宋。消息傳來,朝野震動,安石心亦不能平靜,動於中而形於外,作《閑居遣興》雲:

慘慘秋陽綠樹昏,荒城高處閉柴門。

愁消日月忘身計,靜對溪山憶酒樽。

南去幹戈何日解,東來騎此時奔。

誰將天下安危事,一把詩書子細論?《王文公文集》卷七四。

《閑居遣興》是安石現存的最早的詩作。詩中說的是秋陽慘淡,綠樹成蔭,他身居鹽步嶺上,雖柴門緊閉,但邊事不斷,心情激動,他要去抵禦南麵的幹戈和東來的驕騎。此時他所想的已不再是以詩賦去博取高官厚祿,而是以天下安危為己任了。

景三年(1036),安石十六歲,王益服除赴京,安石又隨父同行。次年,王益通判江寧府,安石又隨父到江寧。《憶昨詩示諸外弟》說:

丙子從親走京國,浮塵坌並緇人衣。

明年親作建昌吏,四月挽船江上磯。

端居感慨忽自寤,青天閃爍無停暉。

男兒少壯不樹立,挾此窮老將安歸?

吟哦圖書謝慶吊,坐室寥寞生伊威。

材疏命賤不自揣,欲與稷契遐相。

詩中說,自到江寧後,猛然醒悟,深感光陰易逝,時不我待。男兒如不確立應有的誌向,則窮老終無所歸。於是絕去慶吊俗事,而隻以鑽研學問為事,不自度材疏命賤,而隻以古代的聖人後稷和契自期。可以說,安石在江寧府的這一自悟,確立了他一生學問與事業的基本方向。

寶元二年(1039),王益以疾卒於任上,葬江寧牛首山。安石此年十九歲。《憶昨詩示諸外弟》記當時情況:

天一朝畀以禍,先子泯沒予誰依?

精神流離肝肺絕,眥血被麵無時。

母兄呱呱泣相守,三載厭食鍾山薇。《王文公文集》卷四四。

父親的去世,對安石的精神打擊是可想而知的。自此,安石奉母兄居喪,遂家江寧。“故畦拋汝水,新壟寄鍾山。為問揚州月,何時照我還?”“證聖南朝寺,三年到百回。不知牆下路,今日幾荷開?”《王文公文集》卷七五《雜詠十五首》其十一、十三。江寧成了他的第二故鄉。

在江寧,安石從二兄入學為諸生,勤奮刻苦,力學不倦。“桃李石城塢,餉田三月時。柴荊常自閉,花發少人知。”《王文公文集》卷七五《雜詠十五首》其十四。此時他諸子百家之書無所不讀,對儒家經典尤為用心。又切於求友,以期互相切磋,希賢希聖。《李通叔哀辭》道及這一時期的生活:

初予既孤,寄金陵家焉。從二兄入學為諸生。常感古人汲汲於友,以相鐫切,以入於道德。予材性生古人下,學又不能力,又不得友以相鐫切以入於道德,予其或者歸為塗之人而已邪,為此憂懼。既而遇通叔於諸生間,望其容而色然類君子,既而與之言,皆君子之言也。……自予之得通叔,然後知聖人戶庭可策而入也。是不唯喻於其言而已,蓋觀其行而得焉者為多。《臨川先生文集》卷八六,中華書局1959年1月版。

友賢習善,切磋學問,這是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積學修德之路,也是王安石的博學篤行之路。《宋史》本傳謂:“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少年時的王安石,因其刻苦力學,才有這種“過目不忘”和“動筆如飛”的功力。

王安石在江寧自我感悟,以稷、契自期以後,一改早年流連光景、恃才傲物的毛病,謝絕世俗慶吊,吟哦經典,以孔孟為意,窮六藝而入道德,終成為通家大儒。

慶曆元年(1041),安石服除,入京應禮部試。《憶昨詩示諸外弟》說:

屬聞降詔起群彥,遂自下國趨王畿。

刻章琢句獻天子,釣取薄祿歡庭闈。《王文公文集》卷四四。

安石此次應禮部試,榮登楊寘榜第四名。王珪、韓絳與其連名。以後王珪、韓絳皆官至宰相,留下了一甲出三相的美談。

第二節 地方官與京官生涯

王安石登進士後,即開始了在各地的官宦生活,其間也做過幾年京官。從仁宗慶曆二年(1042)到神宗熙寧二年(1069),二十八年間,曆任簽書淮南判官、鄞縣知縣、舒州通判、群牧判官、常州知州、提點江南刑獄、度支判官、知製誥,以及江寧知府等職。足跡所及,遍於整個沿江南北地區。其改革思想的形成,主要是在這一時期。

1.簽書淮南判官

慶曆二年(1042)三月,王安石登進士,是年秋,即簽書淮南判官。《憶昨詩示諸外弟》:“身著青衫手持版,奔走卒歲官淮沂。”《王文公文集》卷四四。說的即是這一情況。淮南府治在揚州,當時宋庠和韓琦先後知揚州,王安石簽書淮南判官,即做韓琦的幕僚。

王安石在揚州,還是單身一人,尚未成家。但他不像當時一般青年知識分子那樣,一踏入仕途,即廢書放逸,而是在公事之餘,依舊力學不已。《邵氏聞見錄》載:“韓魏公(即韓琦)自樞密副使以資政殿學士知揚州,王荊公初及第為簽判,每讀書至達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見荊公少年,疑夜飲放逸。一日從容謂荊公曰:‘君少年,無廢書,不可自棄。’荊公不答。退而言曰:‘韓公非知我者。’”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九,中華書局1983年8月版。又司馬光《涑水記聞》雲:“初韓公知揚州,介甫以新進士僉書判官事。魏公雖重其文學,而不以吏事許之。介甫數以古義爭公事,其言迂闊,韓公多不從。介甫秩滿去,會有上韓公書者,多用古字。韓公笑而謂僚屬曰:‘惜乎王廷評不在此,此人頗識難字。’”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一六。可見,安石在揚州,讀書之勤苦,學識之超人。

需要指出的是安石這一時期與孫侔和曾鞏的友誼。孫侔字正之,又字少述,吳興人。一生仰慕孟子、韓愈的道德文章,行古之道,又善古文。安石認為,從俗隨眾的是眾人,而特立獨行,有自己主見的是君子。君子不以時俗勝道,故其得誌於君,就變時以合道。孟子不從楊墨,韓愈不隨釋氏,都是這樣的人。當今的所謂君子,“圓冠峨如,大裙如,坐而堯言,起而舜趨”,自以為高人一等,實在無異乎眾人。而正之卻以“孟、韓之心為心”(《王文公文集》卷三六《送孫正之序》。),如一日得誌於君,將使真儒之效大白於當世。故他與正之有著心靈的相契。慶曆二年(1042)閏九月,正之隨兄奉親到溫州赴任,安石戀戀不舍,作詩送之曰:

雲山參差碧相圍,溪水詰曲帶城陴。

溪窮壤斷至者誰,予獨與子相諧嬉。

山城之西鼓吹悲,水風蕭蕭不滿旗。

子今去此來無時,予有不可誰予規?《王文公文集》卷四二。

這說明,安石與孫正之是一對諍友。正之後來雖以隱居為誌,客居江淮之間,終身不仕,與安石歸處不同,但二人依然保持著純真的友誼。安石為相,過真州,與其相見,正之待之以布衣之交。

曾鞏字子固,建昌軍南豐人,長安石兩歲。曾鞏祖父的姐妹曾夫人是安石夫人的祖母,兩家原有姻親關係。慶曆元年(1041),安石應禮部試,曾鞏遊太學,二人在京相識定交。曾鞏的為人學問,為安石所欽佩,安石的道德文章,亦為曾鞏所稱譽,二人相交甚深。慶曆二年(1042)秋,安石簽書淮南判官,曾鞏落第南歸,二人相別。安石“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及還江南,又“為子固道正之”。曾鞏學崇《中庸》,作《懷友》一首贈安石,提出“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而正之亦常言及中庸,安石則作《同學一首別子固》雲:“夫安驅徐行,中庸之庭而造於其堂,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願從事於左右焉耳。輔而進之,其可也。”《臨川先生文集》卷七一。他們都以儒家的中庸之道相警相勉。

慶曆三年(1043),安石回臨川省親,即到南豐訪曾鞏。其後,二人唱和甚多。慶曆五年(1045)至六年(1046),曾鞏還數次寫信給歐陽修,推薦王安石,可見二人相知之深。曾鞏後來雖不滿於王安石變法,認為安石是“勇於有為,吝於改過”,但政治上的不同見解,並不妨礙他與安石保持著深厚的友誼。

在任簽書淮南判官期間,安石曾於慶曆三年(1043)三月告假回鄉省親。“暮春三月,登舟而南,浮江絕湖,綿兩千裏。風波勁悍,雨潦湍猛,窮兩月乃至家。”《王文公文集》卷二《上徐兵部書》。《憶昨詩示諸外弟》記其省親時曰:

淮沂無山四封庳,獨有廟塔左峨巍。

時時憑高一悵望,想見江南多翠微。

歸心動蕩不可抑,霍若猛吹翻旌旗。

騰書漕府私自列,仁者惻隱從其祈。

暮春三月亂江水,勁櫓健帆如轉機。

還家上堂拜祖母,奉手出涕從橫揮。

出門信馬向何許,城郭宛然相識稀。

永懷前事不自適,卻指舅館排山扉。

當時髫兒戲我側,於今冠佩何頎頎。

況複丘樊滿秋色,蜂蝶摧藏花草腓。

令人感嗟千萬緒,不忍蒼卒回驂。

留當開樽強自慰,邀子劇飲毋予違。《王文公文集》卷四四。

安石此次回鄉,可謂歸心似箭。祭掃先人之墓,拜見祖母,會見舅父外弟,“十年縈鬱,一旦釋去”(《王文公文集》卷二《上徐兵部書》。),無限欣喜。據安石的行蹤推測,這次回鄉他和吳敏的孫女吳氏成婚,次年即生王。安石此次回鄉,距明道二年(1033)隨父丁憂返鄉已十年。十年之中,世事滄桑,物是人非。祖母雖然無恙,但已老態龍鍾;當時的髫兒童孩,今已長大成人。城郭宛然,而人事全非,這又不免使他感慨萬千,唏噓不已。特別是仲永的故事,更使他感慨有加。仲永是安石舅家金溪之民,世為農。仲永生五年,未嚐有人教其書,忽然能自作詩,文理可觀,一邑之人皆驚奇。於是邑人賓客其父,或以錢幣饋贈。其父認為有利可圖,日挽仲永環謁於邑,不使其學。明道中,安石隨父還家,仲永已十二三歲,令作詩,已不及從前。及此次回鄉,到舅家一問,才知仲永與眾人沒有什麼區別了。這給他啟迪良多:他認為,仲永的通悟,這是受之於天;受之於天,固賢於眾人,但如不受之於人,即經後天的努力,雖有先天的通悟,亦終究要淪為眾人。受之於天的尚且如此,更不要說沒有先天通悟的人了。故天道人事,人事為重;天時人謀,人謀是主。這一思想,成為王安石一生的一個重要哲學思想。

慶曆四年(1044)八月,安石離家抵官。安石簽書淮南判官,首尾四年,至慶曆五年(1045)冬,秩滿離任。

2.任大理評事與知鄞縣

王安石簽書淮南判官,秩滿解官後又回臨川,旋赴京師。慶曆六年(1046),居京任大理評事。次年春,即調任鄞縣知縣。《宋史》本傳雲:“擢進士及第,簽書淮南判官。舊製秩滿許獻文求試館職。安石獨否,再調知鄞縣。”他所以不想求試優裕的館職,而願意任地方官,這是因為他不求地位的優厚,而隻想為天下百姓做一點實際的事情,這原是他的誌向所在。

安石任官,對民生疾苦有很深的體驗。慶曆六年(1046)和七年(1047),災害頻繁。六年五月,京師雨雹地震:“傳聞城外八九裏,雹大如拳死飛鳥。”《王文公文集》卷五一《丙戌五日京師作二首》。六年秋七月至七年春,又遇罕見的大旱:“浮雲離披久不合,太陽獨行幹萬物。”《王文公文集》卷五一《丙戌五日京師作二首》。風調雨順之年,百姓已是勉強度日,災害頻仍之歲,人民又將如何生活?這不能不使他深為憂慮。六年秋,安石奉命出京師,視察汴河,所見所聞,更增加了這一憂慮,傷時憫農、愁歎哀憐之情,每見於他這一時期的詩文。《河北民》雲:

河北民,生近二邊長苦辛。

家家養子學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裏赤,州縣仍催給河役。

老小相攜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過者無顏色。

汝生不及貞觀中,鬥粟數錢無兵戎!《王文公文集》卷五一。《河北民》作於何年,學界說法不一。此據李德身《王安石詩文係年》說。

其傷災憫農之情,詩裏行間,油然可見。可以說,慶曆七年春,安石就是帶著這種心情赴任鄞縣的:“潮連風浩蕩,沙引客淹留。落日更清坐,空江無近舟。共看蒹葦宅,聊即稻粱謀。未敢嗟艱食,凶年半九州。”《王文公文集》卷七一《江上五首》其四。是歲,鄞縣亦大旱,安石至鄞,即忙於救災,其《發粟至石陂寺》雲:

驀水穿山近更賒,三更燃火飯僧家。

乘田有秩難逃責,從事雖勤敢歎嗟?《王文公文集》卷六四。

次年,鄞縣部分地區又“雨淫不止,民愁而令恐”(《王文公文集》卷八二《又祭鮑君文》。)。可貴的是安石認為人民生活的痛苦,除天災外,還有更重要的人事原因。作於是時的《禿山》就隱含著這一思想:

吏役滄海上,瞻山一停舟。

怪此禿誰使,鄉人語其由。

一狙山上鳴,一狙從之遊。

相匹乃生子,子眾孫還稠。

山中草木盛,根實始易求。

攀挽上極高,屈指亦窮幽。

眾狙各豐肥,山乃盡侵牟。

攘爭取一飽,豈暇議藏收。

大狙尚自苦,小狙亦已愁。

稍稍受咋齧,一毛不得留。

狙雖巧過人,不善操鋤。

所嗜在果穀,得之常以偷。

嗟此海山中,四顧無所投。

生生未雲已,歲晚將安謀!《王文公文集》卷四七。

在這首寓言詩裏,安石指出,海島之山本來草木繁盛,但由於生活於島上的猿猴搜求攘爭不已,既不知藏收,又不會操,由是造成了山荒嶺禿,也造成了自己的窮愁困苦。在這孤零零的海山上,如此下去,又將如何生活?安石深感官吏的侵貪是造成人民痛苦和國家積貧的根源。他的這一譴責,隻能通過寓言詩的形式曲折隱晦地表達。

為了改善農業生產環境,安石到鄞第二年,乘著這年豐收,即開始動員人民興修水利,其《上兩浙轉運使杜學士開河書》說:

鄞之地邑,跨負江海,水有所去,故人無水憂。而深山長穀之水,四麵而出,溝渠澮川,十百相通。長老言錢氏時置營田吏卒,歲浚治之,人無旱憂,恃以豐足。營田之廢,六七十年,吏者因循,而民力不能自並,向之渠川,稍稍淺塞,山穀之水,轉以入海而無所瀦。幸而雨澤時至,田猶不足於水,方夏曆旬不雨,則眾川之涸,可立而須。故今之邑民最獨畏旱,而旱輒連年。是皆人力不至,而非歲之咎也。

某為縣於此,幸歲大穰,以為宜乘人之有餘,及其暇時,大浚治川渠,使有所瀦,可以無不足水之患。而無老壯稚少,亦皆懲旱之數,而幸今之有餘力,聞之翕然皆勸趨之,無敢愛力。夫小人可與樂成,難與慮始,誠有大利,猶將強之,況其所願欲哉!竊以為此亦執事之所欲聞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上杜學士言開河書》。

安石一麵向轉運使報告他的開河計劃,一麵又作實地調查,具體指導農民浚治渠川。慶曆七年(1047)十一月丁醜,他從縣城出發,先至萬靈鄉左界;戊寅,登雞山,觀楔鑿石,遂入育王山;辛巳,下靈岩,渡石秋之壑以望海,計劃在海濱作鬥門;癸未,至蘆江,臨決渠之口;甲申,登天童山察看;次日一早,上石空望玲瓏,又至東吳,坐船向西夜行;天明泊舟堰下,早飯後過五峰,又行十多裏,半夜至小溪;明日一早察看新渠和洪水灣,下午到林村;第二天勸誡桃源、清道二鄉鄉民浚治渠川。安石此次出縣實地調查,發動浚治渠川,“凡東西十有四鄉”(《王文公文集》卷三五《鄞縣經遊記》。),可以說是夜以繼日,不惜辛勞。

安石把修水利看成是肉食者即為官者的責任,其記浚治渠川的詩說:

靈場奔走尚無功,去馬來車道不通。

風助亂雲陰更密,水爭高岸氣尤雄。

平時溝洫今多廢,下戶京囷久已空。

肉食自嗟何所報,古今憂國願年豐。《王文公文集》卷七六《閔旱》。

水利失修,溝洫多廢,農業凋敝,下戶困空,故他把興修水利看成是父母官的最大責任。

安石在鄞縣為政,以便民為務。慶曆八年(1048),浙東路轉運使禁鹽,令吏民出錢購人捕鹽,安石上書諫阻。他認為,海旁之鹽,雖日殺人而禁之,勢不可止。況且重誘人民使相捕告,勢必造成縣獄囚滿為患;而人民陷刑者一多,就會有無賴之徒,無端生事。鄞縣雖為大邑,但所謂大戶,田多者不過百畝,少者不滿百畝,而數口之家,生養送死,皆自田出,州縣所需,又出其家。方今田桑之家,錢幣尤缺,而責令吏民出錢購人捕鹽,必然要造成賣田應責,難免破產。這樣的辦法,絕不可行。又作《收鹽》詩雲:

州家飛符來比櫛,海中收鹽今複密。

窮囚破屋正嗟欷,吏兵操舟去複出。

海中諸島古不毛,島夷為生今獨勞。

不煎海水餓死耳,誰肯坐守無亡逃。

爾來賊盜往往有,劫殺賈客沉其艘。

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與爭秋毫?《王文公文集》卷五一。

他反對禁私鹽,因為禁私鹽雖於政府有利,但於民卻不便。他認為,官吏原是人民所養,窮民而富官,這是最下等的治術,為官一方,應該是富民而不是窮民。他說:

父母子所養,子肥父母充。

欲富摧其子,惜哉術之窮。

霸者擅一方,窘彼足自豐。

四海皆吾家,奈何不知農。《王文公文集》卷五○《寓言十五》其四。

安石在鄞縣,還對貧民實行借貸。《宋史》本傳雲:“再調知鄞縣,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穀與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慶曆七年(1047),他在青黃不接,民戶生活最困難之際,把縣糧倉裏儲存的糧食借貸給貧民,讓他們在秋天收成之後加息償還,而公家的陳糧也得以以陳換新。這亦是他在鄞縣同情民生疾苦的實際行動。

除興修水利、貸穀與民以外,安石還很重視興學。餘姚知縣謝景初認為,興修水利,治理農桑,為之堤防澮渠以禦水旱之災,以及興學校,使人民相與習禮樂,這是地方官的兩件大事,安石深以為然。《王文公文集》卷三五《越州餘姚縣海塘記》。但北宋的學校,除京城太學以外,地方州縣之學,大都廢毀。即令存者,“而學之士,群居、族處,為師弟子之位者,講章句、課文字而已。至其陵夷之久,則四方之學者,廢而為廟,以祀孔子於天下,斫木摶土,如浮屠、道士法,為王者象。州縣吏春秋帥其屬釋奠於其堂,而學士者或不豫焉”(《王文公文集》卷三四《明州慈溪縣學記》。)。學廢廟興,學士在地方地位卑下,這是當時州縣的普遍現象,鄞縣亦是如此。安石到鄞後的第二年,就以孔子廟為學校,重整縣學,以教養縣子弟,並請當時很有名望的越中隱士杜醇先生主持縣學。他在《請杜醇先生入縣學書二》中說:“君不得師,則不知所以為君;臣不得師,則不知所以為臣。為之師,所以並持之也。……信乎其為師之重也。”《王文公文集》卷五。尊師重教,亦是他在鄞縣的主要政績。

皇二年(1050),安石知鄞秩滿,解官離任回臨川。安石離鄞,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其詩曰:

村落蕭條夜氣生,側身東望一傷情。

丹樓碧閣無處所,隻有溪山相照明。《王文公文集》卷七○《離鄞至菁江東望》。浮雲縹緲抱城樓,東望不見空回頭。

人間未有歸耕處,早晚重來此地遊。《王文公文集》卷四五《登越州城樓》。憶昨初為海上行,日斜來往看潮生。

如今身是西歸去,回首山川覺有情。《王文公文集》卷七一《鐵潼浦》。

3.通判舒州

皇三年(1051)秋,安石通判舒州。

先是,宰臣文彥博推薦安石說:“殿中丞王安石,進士第四人及第。舊製,一任還,進所業求試館職。安石凡數任,並無所陳;朝廷特令召試,而亦辭以家貧親老。且文館之職,士人所欲,而安石恬然自守,未易多得……並乞特賜甄擢。”《麟台故事》卷一上,《四部叢刊·續編》本。由是朝廷召安石赴闕,欲試館職,而安石乞免,嚐為詩說:“戴盆難與望天兼,自笑虛名亦自嫌。槁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獨清廉。”《王文公文集》卷七五《舒州被召試不赴偶書》。在京官和地方官之間,他寧願選擇後者。

所謂通判,即州府的副長官。安石在舒州任上,仍以興修水利、整治農桑、救災濟貧為務。就在安石到任的那年秋天,正是“江淮連年荒歉”、“千裏旱暵,及時不雨,農夫悼心,郡將失色”《臨川先生文集》卷八六。的時候,安石一麵以旱情上報,一麵發富室之藏,貸於貧民。《王文公文集》卷四有《與孟逸秘校手書》十封。在手書裏,他認為發富民之藏以濟貧民,這是“損有餘以補不足”的天之道。手書二說:“昨日以旱事奉報,既而且以書抵王公,言今旱者皆貧民。有司必不得已,不若取諸富民之有良田得穀多而售數倍之者。貧民被災,不可不恤也。”又勸孟逸秘校深入村邑,力行救濟。他說:“然聞富者之藏,尚有所閉而未發者。竊以謂方今之急,閣下宜勉數日之勞。躬往隱括而發之,裁其價以予民。‘損有餘以補不足’,天之道也。”這些措施,是他在知鄞時已實行過的,其詩雲:“桐鄉振廩得周旋,芍水修陂道路傳。目想僝功追往事,心知為政似當年。”《王文公文集》卷七一《安豐張令修芍陂》。隻是在舒州推行起來,更得心應手。

安石在舒州,由於與人民有比較多的接觸,他對民生的疾苦、官吏的腐敗有很深的體驗。作於這一期間的諸多詩作,深刻地反映了民與官的對立:

行看野氣來方勇,臥聽秋聲落竟慳。

淅瀝未生羅豆水,蒼茫空失皖公山。

火耕又見無遺種,肉食何妨有厚顏。

巫祝萬端曾不救,隻疑天賜雨工閑。(《王文公文集》卷七二《舒州七月十七日雨》。)

賤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

豐年不飽食,水旱尚何有。

雖無剽盜起,萬一且不久。

特愁吏之為,十室災八九。

原田敗粟麥,欲訴嗟無賕。

間關幸見省,笞撲隨其後。

況是交春冬,老弱就僵仆。

州家閉倉庾,縣吏鞭租負。

鄉鄰銖兩征,坐逮空南畝。

取貲官一毫,奸桀已雲富。

彼昏方怡然,自謂民父母。(《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二《感事》。)

三年佐荒州,市有棄餓嬰。

駕言發富藏,雲以救鰥煢。

崎嶇山穀間,百室無一盈。

鄉豪已雲然,罷弱安可生。

茲地昔豐實,土沃人良耕。

他州或呰窳,貧富不難評。

豳詩出周公,根本詎宜輕。

願書《七月》篇,一寤上聰明。(《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二《發廩》。)

正因為看到民間的疾苦,貪官的凶殘,作為一個地方官,安石時常有一種自責、慚疚的心情。其詩雲:

朅來佐荒郡,懍懍常慚疚。

昔之心所哀,今也執其咎。

乘田聖所勉,況乃餘之陋。

內訟敢不勤,同憂在僚友。(《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二《感事》。)

王官有容穀,隱者常棲遲。

拂榻夢其人,亦足慰所思。

嗟予久留連,竊食坐無為。

浩歌臨西風,更欲往從之。(《王文公文集》卷四八《寄題睡軒》。)

安石在慚疚、自責之餘,又想到了政製。和當時的一些進步思想家如先前的李覯、同時的張載一樣,他也想到了井田製。他把社會貧富的對立、人民的疾苦看成是井田製破壞、土地兼並的結果,他不知道兼並和兩極分化乃是封建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他向往著井田製的社會理想:

先王有經製,頒齎上所行。

後世不複古,貧窮主兼並。

非民獨如此,為國賴以成。

築台尊寡婦,入粟至公卿。

我嚐不忍此,願見井地平。(《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二《發廩》。)

這種“願見井地平”的思想,可以說是安石在地方官生涯中形成的最重要的社會思想。以後,他雖然沒有堅持“井地平”的社會理想,但企圖用政府專製的力量抑製兼並,卻成為他在熙寧年間實行變法的指導思想。以政府的力量抑製兼並,其實是以政府的兼並代替民間的兼並。王安石不知道政府的兼並比民間的兼並更惡,給人民帶來的痛苦更深。這就使他的變法必以失敗告終。

至和元年(1054),安石舒州任滿赴闕。離開舒州,他不僅是留戀,更重要的是有一種失落感,這或許是因為他感到自己沒有解除舒州百姓的疾苦,沒有在舒州留下顯著的政績。其詩雲:

浮煙漠漠細沙平,飛雨濺濺嫩水生。

異日不知來照影,更添華發幾千莖。(《王文公文集》卷七○《別皖口》。)皖城西去百重山,陳跡今埋杳靄間。

白發行藏空自感,春風江水照衰顏。(《王文公文集》卷七○《過皖口》。)

鄉壘新恩借舊朱,欲辭灊皖更躊躕。

攢峰列岫應譏我,飽食虛年執禮虛。(《王文公文集》卷七○《別灊皖二山》。)

4.為群牧判官

王安石舒州任滿赴闕,朝廷授以集賢校理。所謂集賢校理,任務是在集賢院收藏校勘典籍等。集賢院與史館、昭文館合稱三館,加上秘閣,總稱崇文院。當時人們把這些地方稱為儲才之所。在這些部門供職,是向上爬的終南捷徑,故進入集賢院須經考試。令下後,安石以親老家貧,難住京師,上書四辭。於是朝廷在九月間改授安石為群牧判官。群牧判官的職責是指導檢查全國各地的養馬場和養馬監。令下後,安石猶力辭不已,經歐陽修勸諭,方才就職。是時,司馬光與熙寧末代安石為相的吳充亦任群牧判官。

安石此次任群牧判官前後有兩年多時間,期間,嘉祐元年(1056)十二月,曾任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裏,他並不安心,請求外任達十多次。安石為什麼不安心在京供職,而一再要求離京任地方官呢?這當然不是因為親老家貧,難住京師:如果是家貧,則在外任的待遇未必好於京師。由於王安石屢言親老家貧,朝廷亦曾多方照顧。他說過:“至於所以賜某者,亦可謂周矣。為其貧也,使之有屋廬而多祿廩;為其求在外而欲其內也,置之京師,而如其在外之求。”《王文公文集》卷二《上執政書》。其真正原因是在京供職,不論是集賢校理還是群牧判官,都是閑職。雖然可以優遊卒歲,舒舒服服,還可以就近爬到統治階級的上層中去,但安石與別人不同,他之踏入仕途,不是圖個人優厚的地位,而是以道為己任,“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學”(《王文公文集》卷二《上執政書》。)。至和二年(1055),他在《答錢公輔學士書》中提出,取一甲科通判,隻要粗知辭賦,雖市井小人,都可以做到,這是不足道的,更談不上榮父母而光門庭。士之出,重要的是行道,苟不能行道,雖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亦適足使父母羞。在《通州海門興利記》裏,他又提出,士之出,能像豳之吏那樣,竟其學,治好一邑,利澤一方,就是一個有誌之人,皆可以表彰。王安石不像當時的世俗之士那樣,以做地方官為無出息,而是把它看成實現其惠利百姓的理想的最好機會。因此,在京擔任閑職,無所事事,對他來說最為痛苦。安石這一時期的詩,都表現了無所作為下的痛苦心態:

寒堂耿不寐,轆轆聞車聲。

不知誰家兒,先我霜上行。

歎息夜未央,呼燈置前楹。

推枕欲強起,問知星正明。

昧旦聖所勉,齊詩有雞鳴。

嗟予以竊食,更覺負平生。(《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一。)

紛然各所遇,悲喜孰優劣。

君方感莊周,浩蕩擺羈絏。

歸來亦置酒,玉指調弦撥。

獨我坐無為,青燈對明滅。(《王文公文集》卷四一《酬衝卿月晦夜有感》。)

今逢又坎坷,令子馳風塵。

顛倒車馬間,起先冰雪晨。

嗟我十五年,得祿尚辭貧。

所讀漫累車,豈能蘇一人?(《王文公文集》卷四三《贈張康》。)

他始終想著出京外任,也始終忘不了以前的京外之任:

冰雪泊楚岸,萬株同飄零。

春風都城居,初見葉青青。

歲行如車輪,蔭翳忽滿庭。

秋子今在眼,何時動江?(《王文公文集》卷四九《與平甫同賦槐》。)

冬去春來,春去秋來,安石寫這首詩時,在京供職雖已有一年,可他依然想著江動水,離京外任。

山下飛鳴黃粟留,溪邊飲啄白浮鳩。

不知此地從君處,亦有他人繼我不?

塵土生涯休蕩滌,風波時事隻飄浮。

相看發禿無歸計,一夢東南即自羞。(《王文公文集》卷六一《懷舒州山水呈昌叔》。)

舒州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他不滿於在京無所事事,連做夢都想回到地方任上。

嘉二年(1057)丁酉,安石終於請得外任,就任常州知州。五月離京,七月到任。安石調知常州,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其《衝卿席上》雲:

二年相值喜同聲,並轡塵沙眼亦明。

新詔各從天上得,殘樽同向月邊傾。

已嗟後會歡難必,更想前官老尚輕。

黽勉敢忘君所勖,古人憂樂有違行。(《王文公文集》卷六二。)

是時,與安石同為群牧判官的吳充亦改任。“新詔各從天上得,殘樽同向月邊傾”,這真該好好地慶賀一番了。

5.知常州和提點江南東路刑獄

安石一到常州,即開始視事。當時的常州,郡守數易,又加水旱,州事紛冗。安石在《謝執政啟》中說:“顧今州縣,已遠朝廷,田疇多荒,守將數易。教條之約束,人無適從,簿書之因緣,吏有以肆。惟是妄庸之舊,當茲凋瘵之餘,自非上蒙寵靈,少假歲月,則牧羊弗息,彼將何望於少休,畫土複墁,此亦無逃於大譴。”《王文公文集》卷二四。又在《謝提轉啟》裏說:“惟此陋邦,近更數守,吏卒困將迎之密,裏閭苦聽斷之煩。自非涵容,少賜優假,緩日月之效,使教條之頒,則何以上稱督臨,下寬凋瘵?”《王文公文集》卷二四。他想在常州好好地幹下去,以取得政績。

安石為政一方,確實有不同於一般地方官吏之處。梅堯臣《送介甫知毗陵》雲:“吳牛常畏熱,吳田常畏枯。有樹不蔭犢,有水不滋。孰知事春農,但知急秋租。太守追縣官,堂上怒奮須。縣官促裏長,堂下鞭撲俱。不體天子仁,不恤黔首逋。借問彼為政,一一何所殊。今君請郡去,預喜民將蘇。每觀二千石,結束辭國都。絲韉加錦緣,銀勒以金塗。兵吏擁後隊,劍盛前驅。君又不若此,革轡障泥烏。欸行問風俗,低意騎更駑。下情靡不達,略細舉其粗。曾肯為眾異,亦罔為世趨。學詩聞已熟,愛棠理豈無。”梅堯臣《宛陵先生集》卷五三《送王介甫知毗陵》,四部叢刊本。可見安石為政與一般郡守不同的作風。

安石了解到蘇、常一帶時常有水患為災,知常州後的這年秋天,他就著手開運河,以疏導水勢。但是這次開河之役卻因轉運使的消極、秋雨不止以及督役者的生病,以致半途而廢。《宋史·司馬旦傳》雲:“時王安石守常州,開運河,調夫諸縣。旦言役大而亟,民有不勝,則其患非徒不可就而已,請令諸縣歲遞一役,雖緩必成。安石不聽,秋大霖雨,民苦之,多自經死,役竟罷。”

對於此次開河的失敗,安石的心情是複雜的,《與劉原父書》言:

河役之罷,以轉運賦功本狹,與雨淫不止,督役者以病告,故止耳。昔梁王墮馬,賈生悲哀;泔魚傷人,曾子涕泣。今勞人費財於前,而利不遂於後,此某所以恨愧無窮也。

若夫事求遂,功求成,而不量天時人力之可否,此某所不能也。不能,則論某者之紛紛,豈敢惡哉?閣下乃以初不能無意為有憾,此非某之所敢聞也。方今萬事所以難合而易壞,常以諸賢無意耳。如鄙宗夷甫輩稍稍騖於世矣。《王文公文集》卷五。

他一方麵是愧疚,對外界因他開河失敗而議論紛紛亦不怨恨;另一方麵又有很多感慨,深憾方今士大夫之因循苟且,無意於為,事情所以成功少而失敗多,問題往往就在這裏。

安石的這一心情,也多見諸這一時期的詩:

昏昏白日臥,皎皎中夜愁。

明月入枕席,涼風動衾幬。

蒼蟬相鳴悲,上下無時休。

徒能感我耳,顧爾安知秋?懷王自墮馬,賈傅至死悲。

古人事一職,豈敢苟然為。

哭死非為生,吾心良不欺。

滔滔聲利間,絳灌亦何知。(《王文公文集》卷四六《即事六首》其二、其三。)

這種因河役的失敗而來的慚疚,在他是情不容己的,悟及成事的困難,也是深切的,但他並沒有因此放棄興修水利、整治農桑的念頭。次年,他改提點江南東路刑獄,在贈接任知常州的沈康的詩裏說:

作客蘭陵跡已陳,為傳謠俗記州民。

溝川半廢田疇薄,廚傳相仍市井貧。

常恐勞人輕白屋,忽逢佳士得朱輪。

殷勤話此還惆悵,最憶荊溪兩岸春。(《王文公文集》卷五六《送沈康知常州》。)

即使在離開常州的時候,安石依然不忘常州“溝川半廢田疇薄,廚傳相仍市井貧”的情況,他隻有期待新任知州沈康去改變了。

嘉三年(1058)二月,安石提點江南東路刑獄。所謂提點刑獄,其任務是掌管轄區內的司法、刑獄,以及舉劾有關人員,監察地方官吏等。當時江南東路刑獄的治所在饒州,安石到任後,即巡視轄區,他到過江寧、當塗、青陽、寧國、鄱陽、浮梁、信州、饒州、弋陽、玉山等處,足跡遍及今天的蘇南、皖南、江西等地,長行千裏,風塵仆仆。其《寄沈鄱陽》雲:

離家當日尚炎風,叱馭歸時九月窮。

朝渡藤溪霜落後,夜過嶺月明中。

山川道路良多阻,風俗謠言苦未通。

唯有鄱君人共愛,流傳名譽滿江東。(《王文公文集》卷五九。)

又有《旅思》雲:

此身南北老,愁見問征途。

地大蟠三楚,天低入五湖。

看雲心共遠,步月影同孤。

慷慨秋風起,悲歌不為鱸。(《臨川先生文集》卷一五。)

可見行程之遼遠,路途之勞頓。

安石一路巡視,訪問民間疾苦,獎掖人才。在監察官吏方麵,安石與一般提點刑獄不同,他認為對官吏應以教育為主,而不應以懲罰為上。當今之世,官吏因循守舊,養交取容成俗,如不能一道德以同天下之俗,而以重罰為手段,則必刑重而所治者少。故他一路巡行數千裏,所罰者僅五人。他在寫給王深甫的信中說:

某嚐以謂古者至治之世,然後備禮而致刑。……方今之理勢,未可以致刑。致刑則刑重矣,而所治者少,不致刑則刑輕矣,而治者多,理勢固然也。一路數千裏之間,吏方苟簡自然,狃於養交取容之俗,而吾之治者五人,小者罰金,大者才絀一官,而豈足以多乎?工尹商陽非嗜殺人者,猶殺三人而止,以為不如是不足以反命。某之事,不幸而類此。《王文公文集》卷七《答王深甫書》。

嘉四年(1059)春,安石被召還闕廷,是年秋被任命為三司度支判官。

6.入為度支判官

嘉四年(1059)秋,安石入朝為三司度支判官,在任期內他提出了對茶法改革的建議。茶在北宋已成為人民生活的必需品,如同食鹽一樣,不可或缺;同時,又是出口西北地區,換取馬匹的重要物資。如同對於食鹽的控製一樣,北宋政府實行榷茶製度,全國除川陝廣南等地因茶產量少,聽民自行買賣,任其出入外,其餘地區茶葉的產銷皆由政府加以控製。其主要形式有三,一為交引法,許商人在京師納錢,發給文券,即所謂交引,憑引到主管茶務部門領茶。二為貼射法,令商人貼納官府專賣的利潤,給券為據,由商人憑券向茶農買茶出售。三為茶引法,官府征收商人專賣稅,發給茶引,商人憑引向茶農買茶出售。要之,茶葉由官府特許的茶商銷售,凡私自販運者一律治罪。但是這樣的製度弊病很多:茶既有利,違禁私販者不斷,由是告訐紛紛,獄訟不斷;且政府控製下的茶葉販運和買賣,由於轉折運送的環節過多,以致茶葉的質量很差,價格很貴。因此,實行榷茶以來,屢起茶法之議。天聖元年(1023)正月,朝廷曾命三司使李谘等更定茶法,不能如意。天聖三年(1025),又令翰林侍讀學士孫爽等評定。嘉四年(1059)春,茶法之議又起,朝廷命韓絳、陳旭、呂景初即三司置局議弛茶禁,又令司封員外郎王靖等人分行六路,征詢各地意見。安石反對由官府特許的茶商銷售茶葉的做法,在《茶商十二說》中,他指出這樣做有十二之損,為害甚廣。又在《酬王詹叔奉使江東訪茶法利害見寄》中說:“永惟東南害,茶法蓋其首。私藏與竊販,犴獄常紛糾。輸將一不足,往往死鞭杻。敗陳彼雜惡,強賣曾非誘。已雲困關市,且複搔林藪。”他讚賞朝廷遣使各地訪問茶法利害,主張聽民自行販賣,由國家收稅,均賦茶戶,“將更百年蔽,謂民知可否。出節付群材,詢謀欲經久。朝廷每若此,自可躋仁壽。因知從今始,漸欲人財阜。……餘知茶山民,不必生皆厚。獨當征求任,尚恐難措手。孔稱均無貧,此語今可取。譬欲輕萬鈞,當令眾人負。強言豈宜當,聊用報瓊玖。”《王文公文集》卷四一。

安石的這些意見,均被朝廷所采納。他的《議茶法》說:

夫茶之為民用,等於米鹽,不可一日以無,而今官場所出皆粗惡不可食,故民之所食大率皆私販者。夫奪民之所甘,而使不得食,則嚴刑峻法有不能止者,故鞭撲流徒之罪未嚐少馳,而私販、私市者亦未嚐絕於道路也。即罷榷之之法,則凡此之為患,皆可以無矣。然則雖盡充歲入之利,亦為國者之所當務也,況關市之入,自足侔昔日之利乎。《王文公文集》卷三一。

改行使民自販,征收茶稅的辦法,既去掉了茶葉質量粗惡不可食,以及獄訟繁多等弊病,而國家賦稅收入亦不比原來為少。這說明罷榷茶之法是行之有效的。可惜的是,在熙寧年間,安石推行新法,又對川茶加以征榷。安石未執政前,比較多地考慮民眾的利益,而執政後,則比較多地考慮政府的利益,故有前後對榷茶態度的不同。

安石為京官,以其言直而切,不為執政所喜。但他與同僚則有著很深的友誼,特別是與陳和叔。時和叔以集賢校理判登聞鼓院、同知太常禮院,住在開封皮場街,住處有園數畝,中有二墩,北戶臨溝,以小木橋通街,旁作小屋,毀輜車為蓋。王安石常過小橋,與陳和叔在車蓋屋下吃飯,隨所有無,坐臥墩上,笑語連夜,如此三年。至嘉七年(1062)陳和叔以丁憂而去,二人才分手。元豐初,安石在送陳和叔經略廣東時,曾作詩敘及在京城的這一段生活:

毀車為屋僅容身,三歲相要薄主人。

晝寓墩磚常至夜,冬沿溝彴複尋春。

南陔不洎公歸裏,蒼墓垂成我喪親。

後會縱多無此樂,山林投老一傷神。《王文公文集》卷五八《送陳和叔》。

安石嚐以年三十自稱老,此時他四十餘,該是老而又老了。但細品詩意,則他在開封的這一段生活,充滿著少年浪漫的色彩。

應該說,安石政治思想體係的形成,是在任度支判官的幾年之內。此時,他生活於北宋統治者的上層之中,與統治階級的上層人物有著廣泛的接觸,又有二十年的地方官經曆,正是這些條件,使他的政治思想進入成熟時期。代表他政治思想的《上仁宗皇帝萬言書》,以及《材論》、《取材》、《興賢》、《委任》、《知人》、《諫官》、《風俗》、《閔習》、《進說》、《原教》等雜著,都作於這一時期。

王安石提出了他的改革方案:以法理財,以才行法。他在《度支副使廳壁題名記》中強調:

夫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有財而莫理,則阡陌閭巷之賤人,皆能私取予之勢,擅萬物之利,以與人主爭黔首,而放其無窮之欲,非必貴強桀大而後能。如是而天子猶為不失其民者,蓋特號而已耳。雖欲食蔬、衣弊,憔悴其身,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給足,而安吾政,吾知其猶不行也。然則善吾法,而擇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財,雖上古堯、舜猶不能毋以此為先急,而況於後世之紛紛乎?《王文公文集》卷三四。

安石所謂的理財以法或理財以道,即發展生產,不僅要節其流,而且要開其源;隻要開其源,天下沒有患財用不足之理。現在天下所以公私皆以困窮為患,就因為未能開其源。他用漢揚雄的一個譬喻說,如父闔門而與其子市,不讓門外的人進來,父親雖然盡得兒子的錢財,依然不能富家。他認為,近世言財利者,皆如此類。這也就是他知鄞縣時所說的:“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王文公文集》卷五《與馬運判書》。隻是,在以後的熙寧改革中,他的這一思想又走了樣。

安石此時明確提出,三司應把以法理財作為中心任務,並以此判別三司官員的賢與不肖。他說:“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寵之甚備。蓋今理財之法有不善者,其勢皆得以議於上而改為之。非特當守成法,吝出入,以從有司之事而已。其職事如此,則其人之賢不肖,利害施於天下如何也!觀其人,以其在事之歲時,以求其政事之見於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財之方,則其人之賢不肖,與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王文公文集》卷一。

特別應提到的是《上仁宗皇帝萬言書》,這篇洋洋萬言的上皇帝書,有學者以為它是王安石在提點江東刑獄時所作,有學者認為是他入為度支判官內所作,前後相差一兩年,這已不是重要問題,重要的是在萬言書中,王安石提出了他的政治改革的基本思路。

首先,王安石在這篇上書中概括了北宋王朝麵臨的積貧積弱的嚴峻形勢,“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誌之士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而所以如此,根源在朝廷不知法度。王安石所說的法度,是製度層麵上的法度,而不是法家刑法層麵上的法度,是指善法善政方麵的法度,而不是弊法弊政意義上的法度。由是,他提出改弦更張,效先王之法,行先王之政。而要明法度,關鍵又是眾建賢才。安石指出,北宋政府正麵臨著一個人才危機,不僅在朝人才稀少,在野亦是人才稀缺,他強調治國固然需要善法,但若無人才,善法依然不能推行,甚者官吏從中為奸,善法反而會騷擾百姓。因此,人才不足,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是不可能的。“臣故曰:其勢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謂乎?然則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誠能使天下人才眾多,然後在位之才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後稍視時勢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先王之意,甚易也。”《王文公文集》卷一《上皇帝萬言書》。

王安石認為,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古者天下人才濟濟,而今之天下豈有獨不足之理?問題是要陶冶得其道。商紂之時,天下大亂,在位者貪毒禍敗,皆非其人。及文王起,陶冶天下之才,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後隨其才而用之。及至西周末年,夷、厲之亂,天下之才又嚐罕見。至宣王起而用仲甫,推其類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後天下人才複眾。於是宣王內修政事,外討叛逆,盡複文武之業。故人之才,在於人主陶冶而成。

在萬言書中,王安石提出了教之、養之、取之、任之四個陶冶人才的環節。安石指出:“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則足以敗亂天下之人才,又況兼此四者而有之?則在位不才、苟簡、貪鄙之人,至於不可勝數,而草野閭巷之間,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王文公文集》卷一《上皇帝萬言書》。如此下去,是很危險的。漢之張角,三十六方同日而起,而天下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莫敢與之抗。漢、唐滅亡,就始於人才殆盡,奸邪當路。及至五代,武夫用事,賢者伏匿,在位者無複知君臣之義、上下之亂,故終五代,變置社稷,有如弈棋之易。當世如不能陶冶人才,則難免重蹈漢、唐、五代的覆轍。故不能不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勉之以成,斷之以果,而成天下之才。在安石看來,陶冶人才,這就是宋王朝麵臨的當務之急。

安石這一時期形成的改革思想,特別是《上仁宗皇帝萬言書》所表達的改革思想,是他熙寧變法的思想先導。南宋呂祖謙評《上仁宗皇帝萬言書》說:“安石變法之蘊,亦略見於此書。特其學不用於嘉,而盡用於熙寧,世道升降之機,蓋有在也。”《宋史紀事本末》卷三七。呂氏的這一評論是有道理的。王安石《次韻和甫詠雪》說:“奔走風雲四麵來,坐看山隴玉崔嵬。平治險穢非無德,潤澤焦枯是有才。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寒鄉不念豐年瑞,隻憶青天萬裏開。”《王文公文集》卷五四。他雖以“平治”、“潤澤”自許,但在仁宗朝,卻沒有被重用。

7.伴送北使回國

王安石入朝任三司度支判官期間,曾於嘉五年(1060)春,奉詔伴送契丹使臣回國。

宋自真宗朝以後,宋和契丹在新年或在皇帝、皇太後生日時都要派使臣互致問候。祝賀新年的使臣,稱正旦使;祝賀皇帝和皇太後生日的使臣,稱生辰使。嘉四年(1059)秋,宋廷派沈遘為正旦使,高繼芳為副使,赴契丹祝賀新年。而契丹亦於此年冬派出正旦使,向宋皇帝、皇太後祝賀新年。安石此次就是送契丹正旦使回國,前後為時一月有餘,行程數千裏。

應該說,冬春之際北行,是很辛苦的。安石《餘寒》雲:

餘寒駕春風,入我征衣裳。

捫須隻得凍,蔽麵尚疑創。

士耳猶恐墜,馬毛欲吹僵。

牢持有失箸,疾飲無留湯。

扶桑日,出有萬裏光。

可憐當此時,不濕地上霜。

冥冥鴻雁飛,北望去成行。

誰言有百鳥,此鳥知陰陽。

豈時有必至,前識聖所藏。

把酒謝高翰,我知思故鄉。《王文公文集》卷四九。

詩中所描述的,就是路途的辛苦。

一路上,安石看到,由於屢受契丹蹂躪,宋朝北方一片荒涼,他的心情十分沉重。黃河邊上的澶州,一水流過,把城分為北城和南城。契丹入寇,北城首當其衝,由是荒涼如邊塞,南城有黃河阻隔,少遭破壞,南北迥異。安石《澶州》雲:“去都二百四十裏,河流中間兩城峙。南城草草不受兵,北城樓鹵如邊城。”《王文公文集》卷四七。而靠近河北的安陽地麵,更是荒涼破敗。《愁台》雲:“頹垣斷塹有平沙,老木荒榛八九家。河勢東南吹地坼,天形西北倚城斜。傾壺語罷還登眺,岸幘詩成卻歎嗟。萬事因循今白發,一年容易即黃花。”《王文公文集》卷六六。所見所聞,都喚起了他的愛國情感。

過澶州,他想起了寇準。景德元年(1004),契丹入寇。宋真宗召群臣議禦戎之策。王欽若勸帝幸金陵,而陳堯叟則勸帝幸蜀。寇準力排眾議,勸帝親征。真宗從寇準請,駕幸澶州。時契丹兵勢方盛,臣僚乞請駐蹕南城,寇準請求過河,說:“陛下不過河,則人心危懼,敵氣未攝,非所以取威決勝也。”楊仲良《續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十五,《委宛別藏》,江蘇古籍出版社影印本。由是,真宗渡河,左右山呼萬歲,士氣大振,後又以伏弩射殺契丹貴將順國王撻覽,契丹不得不奉書請盟。安石身臨其地,觸景生情,對寇準發出由衷的讚歎:

城中老人為予語,契丹此地經鈔虜。

黃屋親乘矢石間,胡馬欲踏河冰渡。

天發一矢胡無酋,河水亦破沙水流。

歡盟從此至今日,丞相萊公功第一。

北行路上,他看到飛雁紛紛,江湖尋食,又想起了蘇武和張騫。漢武帝天漢元年(前100),蘇武奉命持節出使匈奴,為其扣留。匈奴多方威逼利誘,勸蘇武投降,後來又把他遷到北海牧羊。蘇武受盡千辛萬苦,留匈奴十九年而持節不屈。漢昭帝時,匈奴與漢和親,蘇武才獲釋回朝,後官居典屬國。張騫則於漢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奉命出使大月氏,到大月氏、大宛、康居等國,途中曾兩次為匈奴拘留,前後達十一年之久。元朔三年(前126),因匈奴內亂,他才得以脫身回國,後封博望侯。有人羨慕蘇武、張騫的官爵,而不知他們的許國精神,這就顛倒了本末。王安石《飛雁》雲:

雁飛冥冥時下泊,稻粱雖少江湖樂。

人生何必慕輕肥,辛苦將身到沙漠。

漢時蘇武與張騫,萬裏生還值偶然。

丈夫許國當如此,男子辭親亦可憐。《王文公文集》卷四九。

安石深歎達官貴人隻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重,榮華安逸是求,在強敵麵前,隻知苟且偷安,全不以國家為念,在胡人抓緊校獵演武的冬季,他們卻隻知取暖過冬。其《秋露》雲:

日月凋何急,荒庭露送秋。

初疑宿雨泫,稍怪曉霜稠。

曠野將馳獵,華堂已禦裘。

空令半夜鶴,抱此一端愁。《王文公文集》卷七二。

特別是那一幫小人,不但安享富貴,不以國事為念,還專門讒害君子。其《雁》雲:

北去還為客,南來豈是歸。

倦投空渚泊,饑貼冷雲飛。

垣柵雞長暖,溝池鶩自肥。

憐渠不知此,更墮野人機。《王文公文集》卷七七。

當時,宋廷在河北一帶開溝挖塘,廣植樹木,以期阻擋胡馬南下。皇五年(1053),冀州刺史郭谘上《平燕議》,又重新提出“塞水”、“川防”這些措施。安石雖想在整體上扭轉宋和契丹在國力上的對比,以期根本改變敵我形勢,並不主張消極的防禦,但他也不反對這些措施。在他看來,既然未能曲突徙薪,焦頭救火亦是一功。他隻反對因循守舊,苟且偷安。其《還自河北應客》雲:

愧客問謠俗,舊傳今自如。

材難知冀馬,味美賽河魚。

塞水移民久,川防動眾初。

北人雖異論,時議或非疏。《王文公文集》卷七六。

又《澶州》雲:

紛紜擅將相,誰為開長利。

焦頭收末功,尚足誇一是。

歡盟自此數,日月行人至。

馳迎傳馬單,走送牛車弊。

征求事供給,廝養猶琛麗。

戈甲久已銷,澶人益憔悴。《王文公文集》卷四一。

安石此次伴送北使的最後一站是涿州。涿州在宋和契丹分界線的北麵,屬契丹,是五代石敬瑭割讓給契丹的幽雲十六州的一州。北使在這裏“引刀取肉”,“以稻粱”、“山蔬野果”招待王安石。原來的漢地卻成了番土,此情此景,不能不使他感慨萬端:

涿州沙上望桑乾,鞍馬春風特地寒。

萬裏如今持漢節,卻尋此路使呼韓。《臨川先生文集》卷三一。

可以說,安石是帶著十分沉重的心情回國的。自從石敬瑭將涿州割給契丹後,北宋雖然想收複,可是一敗再敗,再也沒有能力收複失去的國土。想起這些,安石不能不激憤和傷心:

涿州沙上飲盤桓,看舞春風小契丹。

塞雨巧催燕淚落,濛濛吹濕漢衣冠。《臨川先生文集》卷三一《出塞》。

嘉祐五年(1060)二月,安石返回京城。

8.就任知製誥

嘉五年(1060)四月,朝廷召王安石為同修起居注,職責是記錄皇帝言行起居。王安石不想接受,以資曆淺為辭,連著寫了十多道辭狀請求辭免,直至不得已而受。嘉六年(1061)六月,朝廷又召王安石為知製誥,替皇帝起草詔令、製文等等,也許是有感於此前屢辭同修起居注有負皇恩,這一次他爽快地接受了。司馬光曾記其事說:“嘉中,除館職、三司度支判官,因辭,不許。未幾,命修起居注,辭以新入,館職中先進甚多,不當超處其右。章十餘上,有旨令門吏齋敕就三司授之,安石不受;吏隨而拜之,安石避之於廁。吏置敕於案而去,安石使人追而與之。朝廷卒不能奪。歲餘,複申前命,安石又辭,七、八章乃受。尋除知製誥,自是不複辭官矣。”《邵氏聞見錄》卷一一。司馬光的這一記載是客觀詳細的。

知製誥是一清要之職,雖說無多大實權,但以其接近皇帝,地位十分重要。王安石《和禦製賞花釣魚》二首雲:

蔭幄晴雲拂曉開,傳呼仙仗九天來。

披香殿上留朱輦,太液池邊送玉杯。

宿蕊暖含春浩蕩,戲鱗清映日徘徊。

宸章獨與春爭麗,恩許賡歌豈易陪。靄靄祥雲輦路晴,傳呼萬歲雜春聲。

蔽虧玉仗宮花密,映燭金溝禦水清。

珠蕊受風天下暖,錦鱗吹浪日邊明。

從容樂飲真榮遇,願賦嘉魚頌太平。《臨川先生文集》卷一八,中華書局1959年1月版。

這種受邀參與宮廷賞花釣魚、宴飲遊樂的事該是經常的,這是侍臣應有的待遇與生活。

王安石曾說:“先王誥命之文,何其雅訓而奧美。雖出命非有司之事,而討論潤色蓋有助焉。”《王文公文集》卷一○《司馬光知製誥》。知製誥的重要職責是以奧美雅訓的語言傳達皇帝的命令。這對王安石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但現實的人事關係,卻遠遠要比斟字酌句複雜。當時朝廷有令,舍人院不得申請改除文字。也就是說,舍人院在製定詔命時,不能隨意改變朝廷原始文稿中的一些關鍵文句。但王安石性直而言切,即上書爭之曰:“審如是,則舍人不得複行其職,而一聽大臣所為。自非大臣欲傾側而為私,則立法不當如此,今大臣之弱者不敢為陛下守法,而強者則挾上旨以造令,諫官禦史無敢逆其意者,臣實懼焉。”《宋史·王安石傳》。王安石的這些話,為執政者所忌。

王安石在任知製誥期間,因生活在統治階級的上層圈子,對上層社會的因循守舊、偷安過日有著更深切的感受,《上時政書》說:

臣竊觀自古人主享國日久,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雖無暴政虐刑加於百姓,而天下未嚐不亂。自秦已下,享國日久者,有晉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國日久,內外無患,因循苟且,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趨過目前,而不為久遠之計,自以禍災可以無及其身,往往身遇禍災,而悔無所及。雖或僅得身免,而宗廟固已毀辱,而妻子固以困窮,天下之民,固以膏血塗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脫於困餓劫束之患矣。夫為人子孫,使其宗廟毀辱,為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豈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晉、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為其禍災可以不至於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王文公文集》卷一。

安石指出,自秦以下,晉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都是聰明智略之主,享國日久之君,但此三帝,皆以天下無事、內外無患為滿足,因循苟且,隻圖目前,而無久遠之計,自以為禍災可以無及於身,而不知大亂即生於自滿自足之中。故晉武帝身後有八王之亂,梁武帝末世有侯景之變,而唐明皇晚年有安史之禍。時仁宗在位將近四十年,自以為太平有加,苟且因循,無為度日,不知長久之計。這種情況,與晉武帝、梁武帝、唐明皇是有共同之處的。王安石以晉、梁、唐之三帝為鑒,指出了當前的政治危機,是頗為大膽的。他又說:

夫因循苟且,逸豫而為無,可以僥幸一時,而不可以曠日持久。晉、梁、唐三帝者,不知慮此,故災稔禍變,生於一時,則雖欲複詢考講求以自救,而已無所及矣。以古準今,則天下安危治亂,尚可以有為。有為之時,莫急於今日,過今日,則臣恐亦有無所及之悔矣。《王文公文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