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政治思想(1 / 3)

第三章 政治思想

王安石的政治思想,是傳統的儒家政治思想。他崇尚先王之道,強調所謂理財,主張創立法製、任用賢才。因而,法先王、理財、變法和用賢構成了王安石政治思想的基本環節。自然,王安石政治思想並非一開始即是如此,期間有一變化的過程,表現了前期與後期的不同。

第一節 法先王之道

《通鑒長編紀事本末》載:“熙寧元年四月乙巳,詔新除翰林學士王安石越次入對,上謂安石曰:‘朕久聞卿道術德義,有忠言嘉謀,當不惜告朕,方今治當何先?’對曰:‘以擇術為始。’上問唐太宗何如主?對曰:‘陛下每事當以堯舜為法,唐太宗所知不遠,所為不盡合法度,但乘隋極亂之後,子孫又皆昏惡,所以獨見稱於後世,道有升降,處今之世,恐須每事以堯舜為法,堯舜所為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士大夫不能通知聖人之道,故常以堯舜為高而不可及,不知聖人經世立法,常以中人為製也。”楊仲良《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五十九,《宛委別藏》,江蘇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在這裏,王安石向神宗提出的是:為治必須取法先王之道。這種思想,王安石言之再三,不獨越次入對如此。’《上仁宗皇帝萬言書》雲:

今朝廷法嚴令具,無所不有,而臣以謂無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聞,而澤不加於百姓者,為政不法於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說,觀方今之失,正在於此而已。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遠,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雖甚愚者,猶知其難也。然臣以謂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蓋千有餘載,一治一亂,其盛衰之時具矣。其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亦各不同,其施設之方亦皆殊,而其為天下國家之意,本末先後,未嚐不同也。臣故曰:當法其意而已。《王文公文集》卷一。

王安石法先王之道的思想,雖然有著托古改製的良苦用心,但其中也蘊涵著他的政治理想,特別是在做地方官期間,更是如此。因而,這一思想屢屢見於其早年的著作與書信之中。

法先王之道是儒家的傳統政治思想。孔子說:“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論語·學而》。孟子說:“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又說:“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孟子·離婁上》。儒家的先王之道,亦即王道。相對於以力服人的霸道而言,王道是以德服人的政治。《孟子·公孫醜上》雲:“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裏,文王以百裏。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瞻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王安石比較了王道與霸道,亦即先王之政與霸者之政的區別:

仁義禮信,天下之達道,而王霸之所同也。夫王之與霸,其所以用者則同,而其所以名者則異,何也?蓋其心異而已矣。其心異則其事異,其事異則其功異,其功異則其名不得不異也。王者之道,其心非有求於天下也,所以為仁義禮信者,以為吾所當為而已矣。以仁義禮信修身而移之政,則天下莫不化之也。是故王者之治,知為之於此,不知求之於彼,而彼固已化矣。霸者之道則不然:其心未嚐仁也,而患天下惡其不仁,於是示之以仁;其心未嚐義也,而患天下惡其不義,於是示之以義。其於禮信,亦若是而已矣。是故霸者之心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其有為也,唯恐民之不見而天下之不聞也。故曰其心異也。《王文公文集》卷二八。

王者之道與霸者之道都用仁義禮信,這是王、霸之所同。不同的是王者有自然之化,而霸者有人為之跡。故王者的仁義禮信有目的意義,而霸者的仁義禮信卻隻有工具的價值。王安石對王、霸的這一區別,是與孟子一致的。

如此說來,王者政治就不能不比霸者政治高一層次。“夫王霸之道則異矣,其用至誠,以求其利,而天下與之。故王者之道,雖不求利,而利之所歸。霸者之道,必主於利,然不假王者之事以接天下,則天下孰與之哉?”《王文公文集》卷二八。王安石雖不像孟子那樣力主王道而斥霸道,但他認為王道高於霸道則是明顯的,因為霸者之道如不假托於王道,那是不被天下認可的。

在政治思想史上,與王、霸相對應的是德、刑。王者行道,以其以德服人,故先德而後刑;霸者行道,以其假仁而行,故以仁為脂粉,而以刑為轡策,或者說,外仁而內刑。故王者以德為刑先,霸者以刑為德實。王安石的《原教》說:

善教者之為教也,致吾義忠,而天下之君臣義且忠矣;致吾孝慈,而天下之父子孝且慈矣;致吾恩於兄弟,而天下之兄弟相為恩矣;致吾禮於夫婦,而天下之夫婦相為禮矣。天下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皆吾教也。民則曰:“我何賴於彼哉?”此謂化上而不知所以教之之源也。

相反:

不善教者之為教也,不此之務,而暴為之製,煩為之防,劬劬於法令誥戒之間,藏於府,憲於市,屬民於鄙野,必曰臣而臣,君而君,子而子,父而父,兄弟者無失其為兄弟也,夫婦者無失其為夫婦也,率是也有賞,不然則罪。鄉閭之師,族之長,疏者時讀,密者月告,若是其悉矣。顧有不服教而附於刑者,於是嘉石以慚之,圜土以苦之,甚者棄之於市朝,放之於裔末,卒不可以已也。此謂民知所以教之之源,而不誠化上之意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二。

王安石所說的“善教”,亦即儒家的道德感化,其特點是感化而不是強行,是自然而不是刻意。所說的“不善教”,亦即法家的法教,其特點是強製而不是感化,刻意而不是自然。故“善教”、“不善教”不是指學校兩種不同的教育方法,而是指王與霸不同的政教。

不言而喻,善教者優於不善教者,王者的政教高於霸者的政教,王安石說:“善教者浹於民心,而耳目無聞焉,以道擾民者也。不善教者施於民之耳目,而求浹於心,以道強民者也。擾之為言,猶山藪之擾毛羽,川澤之擾鱗介也,豈有製哉?自然然耳。強之為言,其猶囿毛羽、沼鱗介乎,一失其製,脫然逝矣。噫!古之所以為古,無異焉,由前而已矣;今之所以不為古,無異焉,由後而已矣。”《王文公文集》卷三二。古者之道,亦即堯舜之道,是以道擾民之道;而後世之道,或者說當世之道,是強民之道。王安石之所以勸神宗以堯舜為法,行先王之道,不僅是托古改製,亦是寄托了他的德教的政治理想。

嘉二年(1057),王安石由知常州遷提點江東刑獄。所謂提點刑獄,掌所轄地區的司法、刑獄,包括審問囚徒,舉劾有關人員,監察地方官吏,類於現在的司法和監察工作。王安石在答朋友王深甫書裏說,他在江東,得吏之大罪,有所不治,而治其小罪,以致不知者認為他好伺人小過,而知者又以為他不果於除惡。他所以如此,“以為方今之理勢,未可以致刑。致刑則刑重矣,而所治者少,不致刑則刑輕矣,而所治者多,理勢固然也。一路數千裏之間,吏方苟簡自然,狃於養交取容之俗,而吾之治者五人,小者罰金,大者才絀一官,而豈足以為多乎?”《王文公文集》卷七《答王深甫書》。他所以不治大罪,並不是他要姑息養奸,而是以教為先,而治小罪,目的也隻是好交差而已。

但是,王安石也深感純任王者之教或者德教亦有失於偏頗,故他亦雜糅百家,特別是法家政治。其《三不欺》雲:

昔論者曰:君任德,則下不忍欺,君任察,則下不能欺,君任刑,則下不敢欺,而遂以德察刑為次。蓋未之盡也。此三人者之為政,皆足以有取於聖人矣,然未聞聖人為政之道也。夫未聞聖人為政之道,而足以有取於聖人者,蓋人得聖人之一端耳。《王文公文集》卷二六《三不欺》。

這也就是說,以察治高於刑治、以德治高於刑治是片麵的,對於聖人之道,是隻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他舉出例子說,魯人宓子賤行德治,但德治之大莫如堯,而堯之朝有兜這樣的惡人,以後為舜所流放,可見德治不能獨任;子產行察治,但子產畜魚,魚被校人烹吃而子產被瞞過,可見察治也不能獨任;西門豹行法治,但法治的結果卻隻能使“民免而無恥”,可見法治亦不能獨任。王安石的結論是雜糅三者,兼而用之。他說:

然聖人之道有出此三者乎?亦兼用之而已。昔者堯舜之時,比屋之民皆足以封,則民可謂不忍欺矣。放齊以丹朱稱於前,曰:“訟可乎?”則民可謂不能欺矣。四罪而天下鹹服,則民可謂不敢欺矣。故任德則有不可化者,任察則有不可周者,任刑則有不可服者。然則子賤之政無以正暴惡,子產之政無以周隱微,西門豹之政無以漸柔良,然而三人者能以治者,蓋足以治小具而高亂世耳,使當堯舜之時所大治者,則豈足用哉?蓋聖人之政,仁足以使民不忍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敢欺,然後天下無或欺之者矣。《王文公文集》卷二六《三不欺》。

任德、任察和任刑,專其一雖可以治小,但不能治大。聖人之政,雖不出於三者,但須兼而用之,雜而行之,然後天下才可以言大治而無欺之者。可見,王安石的思想並不限於德治,這又是他與傳統儒學政治家不同的地方。

要之,王安石雖以變法稱之於世,但王安石的法不是刑法的法,而是創立法度的法。王安石的政治思想,在政道上是以儒家的王道為理想,在治道上則兼取百家,雜糅德治、察治與刑治,自成體係。

第二節 理財乃所謂義

王安石特別重視財用問題。他在推崇先王之道時,尤其關注它的經濟層麵。王安石認為,《洪範》言八政,為什麼“一曰食,二曰貨”呢?原因是人無不以食為先,“食貨,人之所以相養也”。無食貨,人類就不能生存,不能生存,還談得上什麼祭祀、安居、教育、勸善、待客呢?周公為什麼重視理財呢?“所以理財,理財乃所謂義也。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王文公文集》卷八《答曾公立書》。總之,“聚天下之人,不可以無財,理天下之財,不可以無義。”《王文公文集》卷三一《乞製置三司條製》。故以義理財,構成了王安石政治思想的核心部分。

應該指出的是,王安石對北宋王朝財政的虛空表現了極大的擔憂。由於北宋王朝的統治者立國以後,一直把防止農民造反、軍閥割據和重臣篡位作為基本國策,這就帶來了諸多問題。就對外而言,北麵受製於遼,西北受製於夏,為了苟且偷安,北宋王朝一貫采取對遼夏妥協的政策。景德元年(1004),北宋與遼訂立澶淵之盟,每年輸遼白銀十六萬兩,絹二十萬匹。慶曆四年(1044),宋和西夏又達成和議,每年賜夏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這顯然加重了朝廷的財政負擔。就對內而言,北宋王朝為了取得官僚、軍人的擁護,對他們實行非常優厚的待遇,以至冗官冗兵成為北宋王朝突出的問題。有資料表明,宋真宗景德年間官員為一萬多人,而到仁宗皇年間,時間不過四十多年,官員達到兩萬多人。在北宋,官員不但奉祿優厚,而且除正常的月俸以外,還有各種名目繁多的補貼,一如清趙翼所說:“恩逮於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財取於萬民者不留其有餘。”《廿二史劄記》卷二五。至於冗兵,更是嚴重問題。北宋王朝為了強化皇權,防止軍隊叛變,在京師與諸道實行軍隊彼此相製的政策,這就不能不增加軍隊的數量。又為防農民造反,在荒年往往以募兵為手段,把缺糧的強壯農民招至軍隊,借以轉化王朝的敵對力量,更使王朝背上沉重的財政負擔。宋朱熹謂:“財用不足,皆起於養兵。十分八分是養兵,其他用度止在二分之中。”《朱子語類》卷一一○。

王安石一再指出朝廷所麵臨的財政危機。《上時政書》雲:

以臣所見,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謂得賢才。政事所施,未可謂能合法度。官亂於上,民貧於下,風俗日以薄,才力日以困窮,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嚐有詢考講求之意。此臣所以竊為陛下計而不能無慨然者也。《王文公文集》卷一。

又《上皇帝萬言書》雲:

臣竊觀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興夜寐,無一日之懈,聲色狗馬,觀遊玩好之事,無纖介之蔽,而仁民愛物之意,孚於天下……宜其家給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於此,顧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誌之士,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王文公文集》卷一。

王安石對朝廷財政的殷憂,貫穿於諸多奏議與書劄之中。可以說,在同朝官僚中,他是最具憂患意識之人。

但是,在王安石看來,朝廷財力困窮雖是事實,卻不是不可以解決,隻要理財有道,困窮亦能避免。《上皇帝萬言書》雲:

臣於財利,固未嚐學,然竊觀前世治財之大略矣。蓋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嚐以不足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耳。今天下不見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樂業,人致其力,以生天下之財,然而公私嚐以困窮為患者,殆亦理財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變耳。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臣雖愚,固知增吏祿不足以傷經費也。《王文公文集》卷一。

隻要理財有道,亦即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困窮便不難解決。王安石的“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是指發展生產,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是指強化賦稅收入。這一點,王安石言之再三。其《與馬運判書》亦雲:

嚐以謂方今之所以窮空,不獨費出之無節,又失所以生財之道故也。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蓋為家者,不為其子生財,有父之嚴而子富焉,則何求而不得?今闔門而與其子市,而門之外莫入焉,雖盡得子之財,猶不富也。蓋近世之言利雖善矣,皆有國者資天下之術耳,直相市於門之內而已,此其所以困與?《王文公文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