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學思想(1 / 3)

第五章 文學思想

作為中國曆史上著名的文學家,王安石一生創作了大量的詩詞,撰寫了眾多的記、論、書信、雜著和碑文。在他豐富的詩文創作中,亦不時透露出他的文學思想,這些思想,對後世有著廣泛的影響。對此,我們有必要加以探討。

第一節 文必貫乎道

文必貫乎道,是說文章或文學要闡述道義。這是王安石言之再三的。其《取材》引文中子的話說:“文乎文乎,苟作雲乎哉?必也貫乎道。學乎學乎,博誦雲乎哉?必也濟乎義。”隋代的文中子作為儒學的代表人物,主張文以載道,辭以濟義。在這一點上,王安石與其息息相通。故能否以文貫道,成為王安石取舍人才的原則。他批評當世以文不以道取士的習俗說:

以今準古,今之進士,古之文吏也;今之經學,古之儒生也。然其策進士,則但以章句聲病,苟尚文辭,類皆小能者為之;策經學者,徒以記問為能,不責大義,類皆蒙鄙者能之;使通才之人或見贅於時,高世之士或見排於俗。故屬文者至相戒曰:“涉獵可為也,誣豔可尚也,於政事何為哉?”守經者曰:“傳寫可為也,誦習可勤也,於義理何取哉?”故其父兄勖其子弟,師長勖其門人,相為浮豔之作,以追時好而取世資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二《取材》。

不以文貫道,必然要以章句聲病為事,博誦記問為能,以至造成相為浮豔之作的社會風習,如此,要想取得有用的人才,是決不可能的。

文必貫道,是王安石評論前代和當代詩文最主要的標準。在《上邵學士書》裏,他稱讚蔣樂安公與邵學士的詩文說:“啟封緩讀,心目開滌,詞簡而精,義深而明,不候按圖而盡越絕之形勝,不候入國而熟賢牧之愛民,非夫誠發乎文,文貫乎道,仁思義色,表裏相濟者,其孰能至於此哉?”蔣、邵二人的詩文所以值得肯定與稱讚,在於誠發乎文,文貫乎道,誠是就內而言,道是就外而言,文是兼內外而言,誠發乎文、文貫乎道,做到了誠、道、文的統一,內、外、中的一致。在同書中,王安石批評當世的時文說:“某嚐悉近世之文,辭弗顧於理,理弗顧於事,以襞積故實為有學,以雕繪語句為精新,譬之擷奇花之英,積而玩之,雖光華馨香,鮮縟可愛,求其根柢濟用,則蔑如也。”《王文公文集》卷三。當世之文不能以文貫道,僅以雕繪為精新,以故實為有學,縱然華麗有加,也是於世無用,談不上是好文章。

文必貫道,換一句話說,就是詩必言誌,文必言誌。王安石《張刑部詩序》引子夏的話說,“詩者,誌之所之也。”《王文公文集》卷三六。詩是誌之所之,即詩是表現誌的。《上張太博書二》說:“言文者,文乎誌者也。”《王文公文集》卷三。文是表誌的。故《詩序》以發言為詩,在心為誌,王安石極為讚同。其答韓求仁問詩說:“蓋序詩者不知何人,然非達先王之法言者,不能為也。故其言約而明,肆而深,要當精思而熟講之爾。不當疑其有失也。”《王文公文集》卷七。《詩序》表達了先王的思想,這是不當懷疑的。又說:“作詩者,其誌各有所主,其言及於大而誌之所主者小,其言及於小而誌之所主者大,此又不可不知也。司馬遷以為《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而其流及上。此言可用也。”《王文公文集》卷七。《大雅》寫朝會之樂而意在黎庶,故說言及於大而誌所主者小;《小雅》言燕饗之樂而意在於上,故說言及於小而誌所主者大。要之,《大雅》與《小雅》,皆以言誌而已。王安石又在《答王景山書》中說:“讀其文章,庶幾得其誌之所存。其文是也,則又欲求其質,是則固將取以為友焉。故聞足下之名,亦欲得足下之文章以觀。不圖不遺而惠賜之,又語以見存之意。”《王文公文集》卷八。文言誌,故讀其書可以見其誌,道之在心為誌,發而於外為文,文貫乎道,必是文言乎誌的。

作為一個儒者,王安石所謂的道,是指孔孟之道。這個道的核心是仁、義,特別是仁。王安石《答韓求仁書》說:“道之在我者為德,德可據也。以德愛者為仁,仁譬則左也,義譬則右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也。以微罪行也者,依於仁而已。禮,體此者也;智,知此者也;信,信此者也。孔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而不及乎義、禮、智、信者,其說蓋如此也。”《王文公文集》卷七。因為儒者之道主要是仁,義、禮、智、信皆是其表現,所以孔子隻說誌道、據德、依仁,也就不及義、禮、智、信了。對於孔子的仁道,王安石是極為重視的,年輕時即抱定以孔子之道為己任,“夫君子有窮苦顛跌,不肯一失詘己以從時者,不以時勝道也。故其得誌於君,則變時而之道若反手然,彼其術素修而誌素定也。”《王文公文集》卷三六《送孫正之序》。王安石這種以道為己任的道,與韓愈道統的道並無多大區別,隻不過在論行道時,王安石更強調的是富國安民,而不像韓愈論道,重在士人的修身。

王安石認為,文所以要貫道,在於文與道不是一回事,世俗往往尚文而不明道,這是令人遺憾的。王安石答吳子經問學書說:“子經誠欲以文辭高世,則無為見問矣,誠欲以明道,則所欲為子經道者,非可以一言而盡也。”《王文公文集》卷七《答吳子經書》。要是誌在文辭,那是沒有什麼可問的,而欲以明道,那就不是一言所能盡的。文是就載體言,道是就原則言,二者可能一致,也可能分離。學者所學,當以文從道,而不應以文離道。

需要指出的是王安石對韓愈的態度。在文學史上,韓愈發動古文運動,倡言文以載道,其《送陳秀才彤序》雲:“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麵,吾將信其富於文學也。”韓愈《韓昌黎先生集》卷二○《送陳秀才彤序》,四部叢刊本。行事得宜,出言適要,是說行事與出言皆合乎道,合乎道,即是文學,在韓愈看來,文學原本是從屬於道的。在文與道的關係上,韓愈重道,歐陽修是讚賞的,王安石也是讚賞的。王安石《上人書》雲:“自孔子之死久,韓子作,望聖人於百千年中,卓然也。”《王文公文集》卷三。《送孫正之序》雲:“時乎楊墨,已不然者,孟軻氏而已。時乎釋老,已不然者,韓愈氏而已。”《王文公文集》卷三六。在這一點上,學者以為王安石文推韓愈,是有道理的。但在唐代韓愈與柳宗元倡導散體而抨擊駢偶之風,畢竟是以文名世,而不以道名世,故王安石對韓愈又有微辭。王安石《上人書》論韓、柳雲:“韓子嚐語人文矣,曰雲雲,子厚亦曰雲雲,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王文公文集》卷三。教人作文以辭不以道即偏離了作文的本意,並不可貴。故王安石《韓子》詩雲:“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何人識道真?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濟世以文不以道,那是徒費精神的。《奉酬永叔見贈》詩雲:“欲傳道義心雖壯,學作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王文公文集》卷五五。歐陽修以超韓愈勉勵王安石,王安石則申明他隻以孟子為誌,而不想像韓愈那樣以文名世。王安石這種以文從道的思想,在他的著作中隨處可見。

但王安石畢竟不是一個醇儒,除了儒者的一麵,他還有文學家的一麵,因而他沒有把文與道絕對對立起來,一如同時代的程顥、程頤那樣。《二程遺書》載:人問“作文害道否?”二程兄弟的回答是:“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誌局於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玩物喪誌’,為文亦玩物也。呂與叔有詩雲:‘學如元凱方成僻,文似相如始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隻輸顏氏得心齋。’此詩甚好,古之學者唯務養性情,其他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俳優而何?”《二程遺書》卷一八。把文學看成玩物,把文人看成俳優,這就完全抹殺了文學的價值與意義。王安石雖主文必貫道,但與理學家的文學觀依然不同,兩者不能等量齊觀。

第二節 文者務為有補於世

與“文必貫乎道”相一致,王安石又提出了“文者,務為有補於世”的觀點。“文必貫乎道”說的是明道,“文者,務為有補於世”說的是致用,明道致用,這是中國古代儒者傳統的文學觀點。漢王充說:“故夫賢聖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於化,化有補於正。”《論衡·對作》。唐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香山集·與元九書》。王充與白居易所強調的,都是文章要致用。王安石在《上人書》裏,則提出了文章“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文者,務為有補於世而已矣”的觀點,又在《送董傳》詩裏寫道:“文章合用世,顏發未驚秋。”在《次韻歐陽永叔端溪石枕蘄竹簟》裏寫道:“天方選取欲扶世,豈特使以文章鳴。”《王文公文集》卷四一。文章務為有補於世,這在王安石的詩文裏時有流露。

王安石曾反對宋代以詩賦取士,原因就是詩賦無用。王安石認為,詩賦不切實用,以之取士,取不到真才,“若此之類,而當擢之職位,曆之仕途,一旦國家有大議論,立辟雍明堂,損益禮製,更著律令,決讞疑獄,彼惡能以詳平政體,緣飾治道,以古今參之,以經術斷之哉?是必唯唯而已。”《王文公文集》卷三二《取材》。在王安石看來,以詩賦所取的人才,隻以聲病章句為事,以博誦記問為能,根本不能治國安民,平治天下。

王安石強調,能文的文吏與諸生,其可貴處不在能文,而在文能夠致用。“所謂文吏者,不徒苟尚文辭而已,必也通古今,習禮法,天文人事,政教更張,然後施之職事,則以詳平政體,有大議論使以古今參之是也。所謂諸生者,不獨取訓習句讀而已,必也習典禮,明製度,臣主威儀,時政沿襲,然後施之職事,則以緣飾治道,有大議論則以經術斷之是也。”《王文公文集》卷三二。文吏與諸生如不能以文致用,那是枉為文吏諸生的。他提出以漢左雄倡議的諸生試經術、文吏課箋奏的實用原則,取代以詩賦試士,“策進士者,若曰邦家之大計何先,治人之要務何急,政教之利害何大,安邊之計策何出,使之以時務之所宜言之,不直以章句聲病累其心。策經學者,宜曰禮樂之損益何宜,天地之變化何如,禮器之製度何尚,各傅經義以對,不獨以記問傳寫為能,然後署之甲乙以升黜之,庶其取舍之鑒灼於目前,是豈惡有用而事無用,辭逸而就勞哉?故學者不習無用之言,則業專而修矣,一心治道,則習貫而入矣。若此之類,施之朝廷,用之牧民,何向而不利哉?”《王文公文集》卷三二《取材》。惟有著眼於實用,以文取士才有其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