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陽明心學與禪
禪,在這裏指的是中國佛教的一個宗派,即“禪宗”。據說禪宗之祖是印度僧人菩提達摩,南北朝時,這位高僧來到中國,創立此宗。而禪宗興起在唐朝,這時禪宗出了兩位“六祖”:北派神秀,南派惠能,各以一首偈語聞名天下。
神秀之偈是: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惠能之偈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兩位高僧之偈孰高孰低?其實都極為高明,根本分不出高下。所以神秀、惠能一成北宗,主張漸修;一成南宗,主張頓悟,各自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齊名於世。隻是後來戰禍興起,北宗衰落,而南宗影響越來越大,以至後世多推崇南宗……這裏麵的公案就扯不清了。
禪,一個有趣的字眼兒,凡中國人一聽“禪”字就顯得又熱衷又喜悅,似乎這是神秘又可喜的一件好事,但“禪”和陽明心學一掛鉤就變了味兒。自明代以來,一直有人拚了命地把陽明學說往“禪”字上扯,而且越扯越近,越扯越亂。
前文已說過,王陽明雖是心學宗師,卻並非得自師承,而是無師自通的。他在三十五歲以後經曆了心靈磨難,被逼入心學之門。在三十五歲之前,王陽明是個倍沾雨露的官僚公子哥兒,仕途順利,人生順利,要官得官,要才有才,於是涉獵極廣,博而不精,也沒長性,有“五溺”之說: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
這“五溺”是陽明先生年輕時的業餘愛好,其中就有“溺於佛氏”一說。於是有一個故事,說王陽明在京城任主事的時候,曾經回鄉養病,病好後遊杭州虎跑寺,遇見一位閉關的高僧,已經三年不和外人說話。陽明一見他的麵就斥道:“這和尚眼睜睜看什麼,口巴巴說什麼!”一句話喝得高僧起身相迎,可見王陽明於佛家思想極為精通。
確實,陽明精通佛經,在他與弟子、友人的談話中常會提及《六祖壇經》以及《燈錄經》、《法華經》、《楞嚴經》、《金剛經》、《涅槃經》、《圓覺經》……諸多經文中的內容字句,在《答陸元靜》文中,他說:“‘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麵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麵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麵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這裏引用的“不思善不思惡”是《六祖壇經》的句子,直接把佛教術語和“良知”概念拉在一起,甚而認為是一回事。而“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物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一句,其中“無所住而生其心”又是引用《金剛經》的觀點。
這樣的語句在陽明先生的講義、信件中有很多,王陽明自己也不隱晦對於佛教觀點的諸多認同,於是就有人稱王陽明為“陽儒陰禪”,認為他的心學駁雜不純,不是“正統”,並加以貶斥。
那麼王陽明為什麼喜歡用佛教思想來印證他的學說,甚至把儒家、佛家內容互相印證呢?這裏的原因倒有幾個。
一方麵,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上,哲學和宗教是一對雙胞胎,它們是一起出生的,相貌也有幾分相似,並且總是互相浸透、互相引導,難以徹底分清。王陽明生於明朝中葉,在他生活的時代,整個世界正在經曆一場大變革,在這場偉大的變革中,大明帝國卻因為政治的腐朽、哲學的貧乏、民眾的庸碌狹隘以及統治者的愚蠢短視,而正在錯失良機。我們總喜歡引用拿破侖的名言:“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一旦醒來,吼聲會震動天地”,卻不肯去想:中國為何這麼多年還沒“睡醒”?其實“王陽明時代”的歐洲才真是一頭正在醒來的雄獅,吼聲早已震天動地。
王陽明成親的這一年,迪亞士越過了好望角;王陽明第一次到京城考進士這年,哥倫布的船隊向傳說中的“印度”駛去;王陽明考中進士這一年,達·伽馬的船隊已經到達了印度;王陽明與寧王在江西激戰的時候,麥哲倫的船隊又揚帆出海;嘉靖元年,王陽明受封伯爵,回餘姚老家坐冷板凳時,麥哲倫船隊已經完成了環球航行……大洋之外的風起雲湧,卻與中國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