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華隨著潮水般的人流湧上月台。月台上,列車早已進站。車頭正喘著粗氣,噴出一股白霧般的蒸氣。就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躺倒在鐵軌上。月台上亂七八糟的,旅客慌亂地奔跑。奔向一個個開啟的車門。有幾個車門給堵得死死的,幾十號人擁擠在一堆,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想攀上車門,結果反而誰也無法蹬上踏梯。於是,有些人又鑽出人堆。轉到列車窗口。遠處有好些個身著白色或藍色警服的警察,看來他們對這種混亂狀況已是司空見慣了的,一個個悠而閑哉地或聊天嘻笑,或如木偶般的立著蹲著。
雖然時令已交仲秋,但這鬼天氣還是悶熱得簡直要命。還在候車廳時,夏華已是汗流浹背,白府綢襯衣濕透了。候車廳雖然吊風扇轉個不停,可是旅客太多,沙丁魚般的堆擠著。滿是腥臭燥熱的汗味,哪有些許涼爽!更令人難受的是,一候就是兩個多鍾頭。夏華在大山裏生活了三年多。那裏是青山綠水,樹木蔽日。即便是這種酷熱時節,大山深處。也是風涼氣爽,全無半點燥熱之感。這城市,本是他的故鄉,從呱呱落地那刻起,一直長到二十一歲,都在這城裏度過。先前也有過這般炎熱的暑期,然而,那時卻無不適之感。夏華自己也感到詫異,為什麼這次回一趟城,竟然受不了這炎熱了?他想,這大概就是時過境遷、物換星移的道理吧。而今,他實在不能再稱自己是這個城市中的人了。這不僅是因為自己的戶籍早在三年前的上山下鄉的熱浪中吊銷了的緣故,確切地說,而是從回城料理母親後事的這趟子時間中,他真正感覺出自己不能適應這曾經是他的故鄉的都市——這氣候和那一張張看似陌生的卻曾經熟讀過的麵孔!
說到料理母親的後事,其實十分的簡單。母親在這個人世間,除了他這個兒子以外,再無親人。因此,夏華在母親死後,省去要召集親友們商洽等種種瑣事。母親孤苦地度過許多年月,她除了一身病,一身窮,什麼值錢的遺物都沒有。當然,這種說法也不全對。因為在夏華看來,母親留給了他一件最珍貴的東西,那就是件玫瑰紅的毛線衣!夏華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件毛線衣上,有著母親的一個夢縈魂牽的、深遽而遙遠的故事。這故事是神秘的,母親從沒對人說過。夏華自幼就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從來沒有要求母親講講這個故事。他明白,他不能去觸動它,因為他好多好多回看見母親從衣箱底層翻出這件毛線衣,捧著它呆呆地凝視。有時候,還捧著它,踱到窗前,望著遠方,無聲地流淚。夏華早就朦朧地覺得,母親一生的孤寂,滿腹的淒楚,或許便是傷在這件玫瑰紅的毛線衣上。夏華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曾經是否有過一個父親。自己的經曆中,似乎隻有母子倆相依為命。而母親天性孤僻,成天隻把自己和獨生子關閉在狹小的匣子似的兩間小屋裏,沉默寡言。或許正是母親的這種孤辟的性情感染和陶冶了兒子夏華,夏華也自小就是一副冷峻寡言的樣子。母親視他為賴以維係生命的一線光,把母愛、把全部心血都傾注在了他的身上。但對他也管束很嚴。從不許他有絲毫不軌之為。夏華自幼對母親全心的尊敬和熱愛,一切以母親的意誌為自己的意誌,母親不願說的,他就從來不問,母親不讓做的,他更是不敢去做。
夏華在接到母親病危的電報後,千裏迢迢趕到母親的病榻邊時,母親已是奄奄一息,不能言語了。但她卻用雙手緊緊地抓住貼在自己心口上的那件玫瑰紅的毛線衣。見著兒子時,淚珠從深深陷進的眼窩裏湧出,她顫抖著枯瘦如柴的雙手,抓住獨生子的手,複按在她心口上的毛線衣上,慢慢兒便合上了雙眼。母親就這樣連話也沒留下一句,帶上她的淒楚,帶上她珍藏在這件玫瑰紅的毛線衣上的神秘故事。遠離人世而去。
夏華抱住母親的遺體,傷心地痛哭了一場,哭夠了之後,便一把抹去淚痕,收藏起這件毛線衣。他在心裏默念著:一定要用他的一生守護好這件毛線衣。
料理完母親的後事及家中的一切事體之後,不覺過去了半個多月。這半個多月過後。他已從傷心中挺了起來,似乎還覺得舒坦多了,這個曾是故鄉的城市裏,如今母親故去了,便再沒有什麼叫他牽掛。當此時他隨著潮水般擁擠的旅客湧上火車站的月台,即將登上南下的列車,回望身後的故城,一種解脫感油然而生,他淒楚地笑了。
車門口、車窗邊、盡是擁擠不堪的旅客。一群群、一堆堆,爭先恐後,叫喊聲、斥罵聲、小孩的哭聲甚至還有拳打腳蹬時發出的“嘭嘭”、“撲撲”聲,一片喧囂。唾液的腥味、汗水的酸臭、女人身上溢出的濃烈的香水味,還有一些說不清滋味的怪味怪氣,從人堆裏揮發蒸騰出來,擴散充斥在月台上本來就渾濁的空氣中,令人作嘔。人們昔日的那文雅、那清高、那翩翩瀟灑倜儻的氣質和風度,在此時此地,全都去了爪哇國,蕩然無存!在這裏,高士和愚民,一個個盡皆狼狽不堪,簡直就是一幅惟妙惟肖的“百醜圖”!
夏華沒有跟人們一起作蜂湧般擠,他靜立於列車中段的一道車門邊,不時向擁擠的人群這邊觀望。他的行裝十分的便當,隻是肩上挎著一個泛白的軍用挎包。挎包裏兜著一套自己換洗的衣褲和洗涮用品,母親的那件玫瑰紅的毛線衣,則用一個幹幹淨淨的塑料袋裝好,再用一個網袋兜起來拎在手上。此刻,如果他想搶先上車的話,那真是輕而易舉的事。然而,他卻沒有這麼做。他就這麼立著,像看風景似的靜靜的觀望著。